市井永远是最能体现生活气息的地方,刚出炉的包子,挂在竹筷上淌水的面条,铁锅里滋滋翻滚的油饼,还有沿街摊位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初升的骄阳将街道上的一切人和物都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这些百姓们或许已经厌倦的生活,对于许多人而言,却是一种奢求。
薛才茂站在金阳客栈的阶梯前,漠然的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不是人人都向往平淡,也不是人人都奢求安宁。直到他看见一群官兵拥趸着一名身着黑袍的人出现在客栈的院落里,他原本布满不屑神情的脸上立刻换上了谄媚与恭维,躬着身子一路小跑迎了上去,待他跑到到黑袍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声道:“小人薛才茂,见过大人,见过将军。”
黑袍停下脚步,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林阳。林阳凑到他跟前低语道:“汉阳城的城主,秦明提拔上来的。”
黑袍点点头,抬起脚向外走去。薛才茂连忙往边上避让开,站起身来吊在边上不疾不徐的跟着。一群人出了客栈,在长街上走了一段距离,路过一位老叟的摊位前才停下了脚步。黑袍找了一张居中的椅子坐了下来,老叟放下正欲下锅的油饼,拍拍手上的面粉,又在身上擦了擦,赶忙跑了过来,紧张的问道:“大大大人,您,您要吃点什,什么?”
黑袍正要开口,就见薛才茂跑了进来,将老叟往边上一推,厉声道:“没眼力劲的狗东西,大人也是你配叫的吗?还不滚到一边去,别脏了我家大人的眼睛。”然后他又转向黑袍,很自然的切换了神情,低声道:“小人为大人准备了各式早点与茶水,还请大人移步到福满楼用餐,莫要让这等腌臜之地脏了大人的眼睛。”
黑袍眉头一皱,笼在帽子里的面部露出浓浓的厌恶之色,他抬手一巴掌扇在薛才茂那谄媚的脸上,他那肥胖的身子一个趔趄,转了半圈,重重的砸向灶台,圆滚滚的肥头直接栽进了油锅里,一股青烟伴着猛烈的滋滋声从锅里升腾而起,然后他如触电般惊蛰弹起,肥胖的身子扭动着四处乱窜,凄厉的尖叫声传遍了长街,引的那些远远绕开的行人纷纷伸着脖子张望着。
林阳冲过来一把拎起他往灶台外甩去,那肥胖的身子在空中胡乱扑腾着,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又猛的跳了起来,用一对宽大的袖袍捂住头,如野猪一般冲撞着。
黑袍看着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的老叟,对着林阳冷冷说道:“丢回府衙去,让人将这里收拾一下。”待几名官兵一人一手一脚的将扭动的薛才茂抬走,这才又转向老叟,轻声细语的安抚他道:“老丈莫怕,劳烦再起一锅油,煎两个葱油饼,再来两笼豆包,两碗油泼汤。”
老叟惊恐的看着薛才茂被抬走的方向,瘦弱的身体依旧在抖动着,林阳过来搀他时,他仿佛受了巨大的惊吓,慌乱的要将那双手拨开,屁股蹭在地上往后蠕去。
当日光越过屋檐将摊位完全塞满的时候,这热闹的插曲才算过去。
黑袍坐在矮椅上,端着手上锃光金黄的油泼汤,思绪却是回到了十年前。
那是深冬时分,也是这个摊位,老叟彼时还未曾这般堪老,看着眼前挺着大肚子的妇人和她身边一位剑眉星目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男子,经询问才得知这两人遇到山匪,被劫了个精光,拼死才逃了出来,于是起了善心,让他们饱食了一顿粗食。
那妇人坐在男子对面,喝着白雾腾腾的油泼汤,疲惫的脸上挂满了幸福之色。
男子满身风尘,受伤的左臂无力的垂挂着,他伸出右手拨了拨妇人额头的乱发,温柔的看着她,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知足了。
周水府与汉阳城的天气却截然不同,六月的雨水似乎依旧充沛,积水经过一天一夜的倾泻,已然没过了脚背,原本繁华热闹的街道此时也是冷冷清清。偶有一些讨生活的人们抬头斜看向天空,就见三道身影撑着油纸伞在屋檐上轻盈的跳跃着,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那三道身影落入听雨阁的中院里才收了伞,沿着长廊往里走去。布靴踩在木板上,发出吱吱的声音,一直到那道门栓破损的房门前才停下来。
刘建伸手将门推开,跟在安平和凤年身后走了进去,连绵的暴雨封住了大部分光亮,屋内显得有些灰暗。他径直走到床边,找到木梁上的机关转动了一圈,被褥下发出闷重的声响。掀开塌陷的被褥,一个半人宽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凤年拿起两个火折子,细细瞧了瞧,吹亮后递了一个给刘建,正欲跳入洞口,却被安平一把拦住了。
在他的示意下,三人将余下的十来个火折子全部拿了出来,凤年眼睛一亮,将手中的火折子凑近了些,待她看清楚后又将目光投向刘建,分明从他的眼里也看到了吃惊之色。
那是一个如指甲盖般大小的天字,这字呈上中下三层,正是天机阁独有的机阔开关。刘建抽出长剑,用剑尖指向天字的第二层,将里面两个微微凸起的部分戳了进去,隔层的挡板马上齐齐向下收去,一把弯曲的银色软剑露了出来,凤年将剑取出,惊呼道:“这是清韵妹妹下山时的佩剑。”
安平接过软剑,端详了一番,也未发现异样,又将剑递给刘建说道:“此番回宗,给清韵姑姑瞧瞧吧,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刘建本欲将软剑扣于腰间,奈何腰部过于粗壮,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凤年,凤年白了他一眼,飞身从洞口跃了下去。他连忙朝安平说道:“小少爷,你再去别处看看,我陪凤年下去探查就好。”说完也不等安平答复,连忙跟着跳了下去。
就在他们三人各自查看的时候,黑袍已经吃完了最后一个豆包,他揉了揉肚子,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来。
老叟见他起身,惧怕的往灶台里缩缩了身子,也不敢看他,心里只盼着这位瘟神赶快些走才好。
黑袍看着他的样子,嘴角的微笑变成苦涩,他冲着老叟拱手抱拳,行了一礼道:“多谢老丈。”然后向林阳伸出一只手掌,林阳赶紧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递过来,见黑袍不为所动,又摸出一块银锭,黑袍的手还是不动,他环顾了四周,众官兵见状也纷纷从身上摸索起来,不出片刻,小桌上便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碎银。黑袍看着他们,见他们都摇摇头,这才将手上的银锭和碎银放下,转身往长街走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在街上消失,老叟才惊魂未定的走到桌子边,迷茫的看着满桌子的碎银。他困惑的将客气道谢的黑袍与他先前凶神恶煞的模样联系到一起,一时竟不敢去动这些银子。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原本被人视若禁地的摊位前在黑袍消失后又围满了人,一名身着粗布,脸色蜡黄的中年率先朝那碎银堆扑去,引得众人纷纷上前哄抢,那中年的手几欲碰到银子时,眼里的贪婪折射着阳光毫不掩饰的映在那银山之上,他枯槁的手指越过桌沿,就要抓住银子时,一把长枪从空中直插下来,枪尖穿透手背,将那只手掌狠狠的钉在了地面,围扑上来的人群发出尖叫,轰然散去,露出惊恐的神色,远远的望向摊位后面的屋顶,只留下跪地哀嚎的中年与一脸茫然的老叟。
林阳从空中一个翻转,右手握住长枪的末端,长枪拔出,溅起一条褐红的血丝,那中年收回手掌,抱在怀里,惨烈的向外踉跄的跑去。林阳站定身子后将长枪向前一刺,银色的三角尖上沾染的血迹抖落了下来,他持枪怒视着远远观望的人们怒喝道:“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众人这才抱头鼠窜了开去。
林阳收回长枪,走到老叟身边轻声说道:“老人家不必惊慌,即是我家大人给的,你安心收着便是。以后也不会有人敢来找你的麻烦。”
待到林阳彻底离去,老叟这才收了惊慌的神情,施施然的坐到桌子边上,将碎银慢慢收了起来,他看着长街尽头,脸上却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