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年拿着纸包的葱油饼转身向门楼走来时,老叟依旧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他想起十三年前的那个正午,凄冷的暴雨似疯了一般浇灌着凉州都城,哀嚎声浮在血河上从皇宫四通八达的青石板路向着宫外冲刷而过,他也是戴着这样一顶斗笠,雨水不过是将他当做一个载体,连同他手上的竹条枝穿过一具具身体带出的血水一同汇聚进血河里,他就这样,一个人,一根竹条,如入无人之境般杀进了皇宫,那根竹条在和亲王惊恐的目光中如闪电划破长空,硬生生将一名将士即要落在太子颈脖处的屠刀弹飞而去。他一身黑衣紧紧的贴合在身上,一双凌厉且充斥着无尽杀气的双眼如刺般扎进和亲王的眼里,也在他心里扎出了一个难以抹灭的梦魇。当他落在太子身边时,杀戮也停歇了,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偌大的宫墙之下,只有暴雨在嚎啕大哭,似是要将这宫墙里的一切肮脏与悲愤都宣泄出来。他拉起太子的同时,缠在太子手上的黄色绳索悄然断落。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太子边上已经气绝的女子,那女子蜷伏在早已分不清是红色抑或黄色龙袍的男子身上。难掩的悲痛从他心底喷涌而出,他将已经呆滞的太子揽进怀里,仰天长啸了一声,那声音穿过宫墙,穿过十里长街,穿过苍穹漫天的雨幕,落在众人的耳中,激起一阵惊颤,只见他取下斗笠,那盖住半边脸的黑布也掩不住他的悲痛,手腕轻抖,斗笠切断雨幕,在空中急速旋转起来,所过之处,一颗颗头颅上的眼珠暴睁,带着绝望和不甘纷纷滑落,等到斗笠重新回到他手上时,那一排行刑的将士像骨牌一样咚咚咚咚的摔倒在地,脖子处喷涌的鲜血混进血河里四散开来,他再度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帝皇与帝后,然后戴上斗笠,又看了一眼已经躲进层层人堆后面的和亲王,一手揽起太子的腰,逆着暴雨飘飞而去。
“爷爷,爷爷,饼都凉了。”少年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老叟看着已经走到近前的少年,伸手接过他递过来,已经快到沾到鼻尖的葱油饼,兀自的回了一句:“好孩子。”
不料此时少年一个翻手,油纸贴过他的嘴唇,在他吹胡子瞪眼的怒视中,葱油饼已经被少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他狠狠的瞪着少年,原本已经抬到鼻头的手移到胸口处,重抚了几下,将另一只手上的两根鱼竿甩向少年,然后气呼呼的转过身,边走边骂道:“臭小子。”
少年也很识趣的咬住葱油饼,腾出手来接过鱼竿,然后跟在老叟身后向外走去,等他将葱油饼三两口咽下去,再将那两根鱼竿末端挑上肩头之后,这才赶紧黏上老叟,嬉皮笑脸的说道:“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然后将手放在老叟的身上来回摩挲。老叟转过头看着他已经抹干净油渍的手,无奈的摇了摇头。
少年看到老叟转回去的脸上挂着微笑,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他知道爷爷此刻的心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不舍呢?
不过他还是绕过老叟,快步走到前面去,迈着王八一样的姿势,两根鱼竿像铁棍一样从他的肩头直直的斜插在空中,黑布裹边上吊着的葱油饼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就往老叟的鼻孔里钻去。
老叟再度摇了摇头,看着这小子滑稽的样子会心一笑,也学着他的动作迈开了步伐。
这一老一少像两个王八一般无二的行进着,不觉间就已是三里开外了。一排排帐篷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眼前,不过此时少年身上的布裹已经不见了踪迹,
老叟的斗笠也落在了背上,两个人各扛着一根竹竿,大摇大摆的向着军营走去。
“军营重地,来者止步。”几名巡哨的士兵抽出佩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随后一群听到动静的士兵也围了过来,这二人似是瞧不见一般,依旧不紧不慢的朝前走去,老叟身上散发着强大的气势,如一座无法逾越的巨山一般,压迫着这群举刀的士兵不自知般往后退着,靠拢着。
指挥使张雷听到动静也从营帐里钻了出来,当他看清老叟的面容时,不由冷汗冒出,慌忙下令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不要命了是吗?赶紧散开。”
跟在他身后的那名副将看到眼前那副白色面具,他掩起一闪而过的杀意,赶紧上前亲自指挥让路,看着他们走到跟前,他理了理身上的盔甲,昂起头颅斜视了一眼,也往旁边退去。白色面具下的那双眼睛转了一下,看了看副将,跟着老叟继续前行。
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的穿过营地,少年肩上的竿尖甩动着。一阵清风毫无征兆的从他们身后吹起,卷着几根枯草飘飞,那枯草肆意轻柔的飘动着,临近副将时,忽而狠厉的直奔他而去。张雷惊呼一声不好,急忙提劲阻挡,副将的瞳孔紧缩着,一阵强烈的危机感侵袭而来,他连忙闪身躲避。清风突然变得狠厉苍劲,枯草如剑如刺般划过副将的脸颊,臂膀,留下两道细微的割痕,他抹了一把脸上渗出的血迹,就听闻少年的声音远远的飘来:“下次再露杀意,就把命留下吧。”
副将从惊恐中缓了过来,心里的恨意更盛,咬咬牙根,在兵士的躁动中将视线从那已经失了身影的地方转向张雷。张雷拂手一甩,低喝道:“肃静。”他亦看了一眼副将,转身向营帐走去。
日头已偏正午,斜斜的映出这一老一少的影子,穿过林木,他们在一片幽静山谷里的五角凉亭里停了下来。
绵延高低的群山环绕着一汪湖泊,层层叠叠的树影笼着金色的粼光在湖面轻荡着。凉亭的一条宽木铺就的路延伸到湖边,少年拿下鱼竿,率先朝着湖边走去,老叟取下斗笠和布裹,放在凉亭的石桌上,也跟着少年前行。
寂静午后的山林,偶尔树叶摩挲,或有飞鸟横空掠过,五月初夏的风,裹挟着湖面的凉雾拂过他们的面颊,一老一少就这么入定般并排站在湖边,手里的鱼竿远远的横陈在湖面,稍一细看,那竿尖哪里有鱼线呢?
“平儿,此行一去,诸事险恶,你要如何做,全凭本心就好。若你下了最后决心,传讯回宗即可。你只记得,剑宗不涉世,也不惧事。”
“好。”
简短的对话后一切又陷于沉静。
日头渐落了去,霞光掠过山谷,一抹橙红遥遥挂在山头,少年先收了鱼竿,睁开双眼,似是能够瞧见湖里欢快游动的鱼儿,又仿佛是看着那些映在湖面缓缓浮动的树影,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老叟。
老叟矍铄奕奕的站在那里,鬓角已蔓起白丝,慈爱的双目也看着少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他迎着少年看过来的目光,轻声道:“去吧。”
“爷爷。”少年忽而哽咽了起来,他轻抖手腕,鱼竿翻飞出去,稳稳的插在凉亭边上,竿尖越过亭子,耷拉着垂落。然后他转过身来,伏跪下去,重重的叩了三首:“孙儿不孝,不能再随您左右了。您多保重。”
老叟扶他起来,还未等他开口,少年已飞身朝凉亭退去,手里还举着一条流苏,又恢复了调皮的语气传来:“这个送给我了。”
老叟低头看了一眼腰间,再度无奈的摇摇头,苦笑一声,呢喃道:“臭小子。”
他看着少年的背影,杵着鱼竿,眼里泛起涟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