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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瘸子

  今晚的月钩尖的很,泼洒的皎白也像刀子。

  华东区城中村,歪歪扭扭一串平房,两旁边门洞黑漆漆,主街昏黄路灯也照不进去,但依稀瞧的见,隔上几步总有那么一两个门洞前站着今晚没揽着生意的女人…或是穿着更暴露的男人。

  至少在一年前李初刚租住在这窄街深巷时,他被站在离街头最近的人妖大哥吓的哆嗦,那时就发誓多则半年,少则个把月,熬过这段困难时期,说什么也要搬走。

  今天恰是一年整。

  单脚趔趄的李初一手拄着根折断的墩布把,一手扶着墙往前蹦跶。

  在这条窄街最深处,有一张暂时还属于他的床。

  “下工了小李?腿咋了!”

  吞云吐雾就着低廉香水,再加上这街独有的股股臭气,额头浸着细汗的李初只觉得头昏脑涨,看了过去。

  嘴里吊着半截烟,人妖大哥穿着独具特色的暴露混搭,半眯着眼正瞅着自己,手里也不闲着,梳着已经炸毛的双马尾假发,黄色的…

  他的嗓音低沉粗矿,尽显男儿本色,上一次人妖大哥如此拦下李初时还是半个月前。

  那时李初没瘸,人妖大哥则满脸惆怅,吞吐着烟雾,远眺对面墙根还散着热气的‘地图’,“说我像个没了坐垫的自行车座,没了当初的感觉,我追出来的时候已经走了。”

  “小李,你说男人这辈子图了个啥?不就是图一个可以靠得住的膀子吗…”

  情到深处,烟蒂烫嘴,人妖大哥又蓄了一根,“都是借口。”

  李初满眼复杂,他知道那顶黄色双马尾假发就是人妖大哥专门为了那个他买的,平时除了那个他外,人妖大哥从来都是顶着自己‘座山雕’同款霸道发型营业。

  相视沉默,片刻李初为人妖大哥再续上一支,恳切道:“哥,房租您再宽限几天。”

  “小李,当时看你刚来城里困难,刚好空余一间就低价租了你,你真是每个月都没法准时续租啊。”人妖大哥拍打假发的手重了些,“我观察过你,一不抽,二不赌,三不乱搞,每天早出晚归,一个月五百的房租,就愣是交不上?”

  “下次…下次一定给您补上。”

  见李初不愿多言的愁容,人妖大哥也没再多问,只是说,“那就下次!”

  这不‘下次’就到了,时隔半个月,瘸了的李初堵在了小街口。

  “腿咋了?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人妖大哥整张脸都浸在吐出的烟雾中,看不清表情,似乎打量着眼前少年人缠漫绷带的右腿。

  李初一手拄着墩布把,斜着身子显得不协调,翻弄着口袋,取出一沓百元新钞,递了过去,这才开口,“哥算上这个月的,一千五整,您点点。”显然早备好了数。

  人妖大哥瞥了眼他的腿,又转回手中那沓新钞,眼珠子转了几转,迟迟没收,“抢劫?”这口老烟呛的李初直咳嗽。

  “咳咳…”李初犯愣后苦笑着摆了摆手中多半截墩布把,“您还不如说是我要饭得来的靠谱。”

  “腿咋了?”仍是看不清人妖大哥的脸。

  车铃声响起,“让一下。”一辆自行车,李初下意识地躲,断腿上还是被溅了泥点子,臭烘烘。

  骑车人也一脚蹚入腌臜泥泞里,看了过来,没说啥,费力踩着车蹬子,离远了才传来骂骂咧咧,“马勒戈壁,活该腿瘸了…”

  “被辆好车碾了。”李初像是听不到走远了的咒骂,回答着人妖大哥重复几遍的问题,“人家有钱,没赖,我刚从医院回来。”

  “哦,得休息多久?”

  听得出某种关切。

  李初的嘴角只见苦涩。一年前他跪别村中老母,揣着十多块独自一人来到曾向往的青山市…这是在年幼时便埋下的种子,那是父亲还健在,唯一一次带着自己来到城里,那之后便忘不掉了。

  所以,成年后的李初带着自己从未与人道过的梦想再次来到青山市,他见不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仅是繁荣便似粗暴的手,撬开他的脑袋塞无数的不甘。

  作为最底层的劳工,无人可见的边缘人,他能做的只是挣扎在赤贫中求生,多半的钱都寄给了母亲和尚且年幼的妹妹,做为‘自己在城里过的很好’的讯号。

  直至今日午时,烈日蒸烤一切。

  多日馒头配咸菜,不算高的石台阶上犯了低血糖,脑袋一沉,耳畔便是刺耳刹车声,再睁眼时,车子碾压过去十余米远,女孩慌张刹车跑来…

  李初这才发觉,自己已没右腿知觉,断了…医生说伤了关节,康复的好下半辈子也瘸。

  工头赔了点,大头还是那心善的车主出的。

  好几万,扣除刚刚递出去的两月房租,余下的已经汇给了母亲,现在兜里剩下的够两顿饭钱,后续的康复治疗李初也没打算继续了,那张看着高端的病床他觉得自己躺的不踏实。

  人妖大哥收起钱,也没问多出的五百是什么意思,回了屋子。

  李初则用墩布把吃力撑着,扭身又向着主街挪去。

  那间离着不远的居民楼下有个烧烤摊,一年了,李初每次下工回来都会路过,他从不驻足,只是经过时看了又看。

  今天,他坐到了板凳上,先埋头清点藏在桌下的钱,最后的三十几块…局促,拧巴,涨红着脸也就能点几根肉串,“我…打包。”看隔壁几桌好似肉山堆叠,李初觉得自己简直是白占了老板一张桌子。

  闻言,老板暗暗长舒一口,冲旁边的女人试了个眼色,那女人倒也会来时,给李初递来瓶啤酒,见眼前少年人慌乱,女人道:“不收钱,送您的,常来啊!”说罢,女人很自然地将李初面前的小桌往旁边挪移了几米,继续招呼其他过往的路人。

  李初懂,又费力撑起身子,提着那瓶冰啤酒和塑料袋里的几个肉串,比之前更小心,更费力地往窄街小巷最深处自己的出租屋挪去。

  几百米,走了满头大汗,后面的车轱辘蹚着泥泞,好似等着他先走完。

  开门,潮冷与淡淡朽木腐臭的气味扑鼻。

  想了想,没拉灯盒,他喃喃,“就不走电表了,免得死了以后再被人妖哥骂…”

  点蜡烛,纸笔放在桌上,啤酒,串塞到棉被,没急着吃,先动笔…李初读过初中,老家附近的乡镇上,后来父亲意外过世,妹妹还小,母亲实在供不起,他也就没再读高中。

  手,微微颤着,笔尖划破单薄的纸,用了大力气,伴随着粗重呼吸,写下两个字:遗嘱…

  ‘妈,我不孝,腿断了,吃药也瘸,不吃药得锯…总之要是活着,后半辈子您跟着受罪,以后更是妹妹的祸害,别找车主,完全是我自己的责任,人家心善肯给我赔那几万,都打给您了,见我尸体别难过,下辈子当牛做马再伺候您…’

  涂涂改改,又是十几分钟。

  两月房租一千,多给人妖大哥的那五百是自己的收尸费,总不能死了也给别人添麻烦,只是到时免不了又得被骂,毕竟这屋子以后怕是也租不出去了。

  吹灭蜡烛,盯着惨白的月光。

  从棉被里摸出尚有温度的肉串,听着床下动静,李初想了想将半串肉丢了下去,“记得我喂你吃了口好饭,我死了以后你等等,别急着啃了我,留个全尸…”

  最后,将几颗老鼠药丢到那瓶啤酒里,轻晃,仿佛一切都已做完。

  颤抖着手,就要将肉串送到嘴里。

  吧嗒。

  身后紧闭的门锁从外打开,李初呆滞地扭头看向门口的人影。

  又是一声闷响,他被踹到在地。他没有呼救,而是忍着剧痛,试图将那肉串再递到嘴里,但下一秒那闯进的人压到了他的身上,死死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狠狠扼住他的喉管。

  “呜呜…”

  李初使不上劲,他隐隐还能看到窗外夜空高悬的月光,惨白的光照着那人的脸,自己的生命渐渐孱弱。

  发灰的眼睛看着无力脱手的肉串,看着破床下缩到墙角的老鼠们,它们的手里抱着肉块,呆呆望着自己…

  直到此刻,李初眼睛淌下眼泪。

  他只是想尝一口自己从未尝过的肉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