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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毛钱

  夏日,热。

  吱呀呀蝉鸣也没了劲,烈日的蒸烤一阵跟着一阵,风也显得滚烫,微眯着眼躲在土丘阴凉地的人无精打采。

  一股子旋风卷着沙尘荡过黄土坡,摇摆着蔫丧的庄稼。

  “完咧…今年又得旱了。”扛着锄头的老农抠着焦黄的牙,抖搂着肩膀。

  羊倌踮着奇特的步子,两条空荡破衣袖搂着风晃着,脖上拴着绳,系着一根几米长的铲棍,摩蹭着身后石子发出呲呲噪音。

  “呀吼!”他猛地叫了一嗓子,那声音尖的很,又用牙咬紧铲棍这头,小铲子带起一块石子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到了头羊。

  群山环伺,看不着一点绿意,老农的眼望不出山的那头。

  他在一块石头上敲了敲烟锅,捡根棍子,塞填着旱烟叶,咯噔打亮火机,嘬了起来。

  听着动静,羊倌走近,黢黑的脸上都是泥枷子,“闹一根!”笑了,直勾勾看着老农烟袋子。

  “你妈…甚也讨吃。”老农的咒骂隔着几米也听得清,但还是给羊倌卷了根,泌上唾沫黏住,对烟锅点燃递到对方嘴里。

  “羊羔子也快饿死咧…”看着瘦骨嶙峋的十多头羊,老农有抖搂起了肩膀,猛不慌跟了句,“杀的吃了哇?”

  羊倌嘻嘻哈哈没跟着逗。

  土路上冒出道人影,从远到近,又往出村方向去,蒙着头巾的中年女人,脸色蜡黄,没往过看。

  “嗨!哪个呀?”羊倌紧咬着烟卷,转着调子喊道,离着不近,那女人没听到,羊倌便又用这怪声喊着,“李初他妈妈!”

  女人离远看了过来,并未停下步子,语气急躁,“去乡里给俺儿打个电话,刚刚梦见个不好的梦,醒过来眼皮子跳个没完…”

  说罢,女人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甚咧…着还迷信起来咧?”羊倌操着怪腔笑了,被烟卷呛着直咳嗽。

  “他儿出个一年了哇?”老农扣着烟锅把,“来外面做甚咧?”

  “还能作甚,打工哇!”羊倌说着起身,招呼要跑远的羊,“年轻人么,来外面讨吃也比这舒坦,我要是胳膊么断,也去外面了…”

  羊倌的拐角一直传到远处的山沟,一嗓子一嗓子吼着。

  “嗷…”老农兀自叹着,“哪也比这强。”磕去烟灰,他直挺站起,扛着锄头也离开了黄土矮丘唯一的阴凉地。

  这村多的是黄土,年轻人跑完了,上年纪的每年少几个,许多年都不见外面人。

  出了村,十多里盘山土路到乡上,那有电,有信号,有通往县城的公交…

  一年前,李初和老母亲徒步来到这。

  攒了大半年的十多块递给李初,母亲扛着半麻袋干粮,念叨了一路省着点,怕大小伙子路上饿,备好的干粮不够,又跑到站牌对面的小卖铺买了几袋方便面和一袋月饼。

  只能送到这了,去县城的公交一趟得3块,母亲要是跟着去了,就怕舍不得硬走回来。

  “去了那大城市…”母亲的声音噎住了,好一会,“要是有人欺负你忍着点,实在不行,县城洗煤厂打工也行…”

  她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帮不上儿子什么,再多十几块拿不出,但要是让儿子一辈子种地,又觉得当娘的对不住。

  “妈你放心,大城市随便找个地方打工也比咱这两年种地强,等我挣上钱给你汇,要是有余你就租个房子搬乡里住,正好妹子马上升高中了也得在乡里读,住校也吃不好。”李初小心翼翼,甚至不该许诺能把母亲和妹妹接到城里。

  上了公交,隔着后玻璃,裹着头巾的母亲朝他摆手,猛地发现那几袋方便面和月饼李初没有带,看着是想要追过来。

  李初探出头,“妈,学校不远,给妹子带过去哇!”

  母亲愣了愣,又追了几步,揉着眼蹲下了。

  每年端午赶集的时候,女人才来乡上,买上写存得住的东西,剩下的就是买上够一整年的花椒大料。

  对于她而言,这十里八村的赶集已经是她见过的最热闹的场面,更久远些,那时赶集的乡上还会搭戏班子。

  还是那间小卖部,插线的拨号电话,一分钟3毛钱。

  女人顿了顿,分明之前还是2毛钱,但这次她没心情去纠结。

  昨晚她一夜辗转,胸闷心慌,上午地里干活也无精打采,再到中午更是没了食欲,才刚躺到炕上,便是一场噩梦。

  梦里出了大事,儿子腿出了毛病,拄着棍一瘸一拐,说自己疼,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惊醒,一身冷汗,眼皮跳个不停。

  女人想也没想便出门朝乡里赶来,儿子临走前办了电话卡,号码在她心理滚瓜烂熟,那是自己和儿子唯一的联系。

  拨通电话,忙音,占线。

  嘟嘟嘟…每一声平缓的提示音都让女人心头紧上一分,粗糙生裂的拳头泛白,“电话…电话是不是有问题?”

  她见老板招呼着结账的客人,便收了声,又试了几次,已经急的不行,“老板,你看看电话…”

  往复几次,老板听着也躁,“我电话没问题,就是没人接!”

  “咋就没人借呢?”

  “我咋知道!”老板提高了声调。

  女人急着快掉眼泪,胸闷气短,几次话到了嘴边不敢说,就怕不吉利,但就是觉得中午那场梦不好,感觉儿子出事了。

  “不行,你报警哇!”老板随口一说。

  怎么报警?

  女人本分一辈子,没报过警,女儿的高中离这里不远,她觉得女儿念书识字,怎么样也比自己强。

  一身陈旧衣物的李娟红着眼眶努力让自己镇静去听老师讲课,打着补丁的布些湿漉漉,沾满泥泞,她正尽力缩起来不让讥笑自己的同学看到。

  教导主任推门打断课堂,略带烦躁的目光快速扫视着教室,“谁是李娟?”

  “我…”声音小的没听着。

  “谁是李娟?”教导主任提高音量,顺着其他学生的目光看向蜷在桌角的那个瘦弱女孩,“你是李娟?叫你怎么不应!”

  “我…”

  “行行,别说了!快过来一趟,你妈是什么情况?硬往学校闯?”

  胸口一紧,李娟也顾不上教室响起的哄笑,跟着教导主任往外赶。

  见到亲人,即便只是年少的女儿,女人却也觉得有了依靠,再忍不住哭出了声,“娟,联系不上你哥了,联系不上了…”

  校门例外,过往众人看着那对抱在一起的母女低言碎语。

  教导主任扶正镜框,唯恐怕人群聚拢,误会是学校出了事,便让保安把母女二人拉到角落。

  “老师,我想带着我妈去趟派出所…”女孩怯怯。

  “快去快去!”教导主任巴不得如此,反正是跟着家长出校,而且他觉着李娟母亲精神有碍,便跟了一句,“不行的话你明天再来学校,陪你妈一晚上,我待会和你班主任打声招呼!”

  “谢谢老师!”李娟将这当做小恩小惠。

  派出所,值班民警一脸无奈,他已经解释了许多遍,人即便真的失踪,那也该是失踪地公安局的事,更何况是老家家属因梦生疑,这实在难为人。

  “警察叔叔,求求您了!”李娟红着眼睛,她也被母亲的情绪影响,慌了神,一旁的女人更是到了奔溃边缘,几乎大哭,若非值班民警拦阻早就跪在了地上。

  “好,我上报,尝试联系青山市当地公安局确定!但需要时间…您两位明天再来!”值班民警章丘警校刚毕业不久,没什么经验,也见不得和自己母亲年纪一样的女人掉眼泪,血一热就点了头。

  母女二人千恩万谢,搀扶着走出了警局。

  章丘看着母女二人离去的背影,却犯了难,一旁的同时老大哥打趣道:“你去哪联系啊?找所长吗?”

  “崔哥,您就别挖苦我了。”章丘无奈叹着,“都不容易,哭的怪可怜的…”

  “你还是可怜一下自己吧。”姓崔的同事老大哥摇着头,“年轻人干咱这行好啊,热血,正义,但就怕嘴不牢,看人可怜就瞎许诺…”

  话到耳边,章丘心里不是滋味,为那对母女,也为自己…他是渠洲市正儿八经公安大学毕业的,父亲是一线刑警,早年一场意外殉职,那时便在章丘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即便母亲劝阻也坚定走上同父亲一样的路。

  实习那年跟着师傅办案,在案情尚不明朗时因当事人可怜便私下擅自行动,初心是好的,不曾想却因此搅乱师傅的布局,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抓捕行动出现失误,虽然最终还是成功将罪犯抓捕,但险些将其他无辜者卷入,酿成大祸…

  如今,被调来这偏远山区乡镇派出所任职,完全是自己的问题,章丘认。

  崔哥在当地任职多年,是位有资历的老警察,所以一早便知道情况,初见时便对章丘满是惋惜。

  “你信不信这对母女算是缠上你了?”老崔接着道:“不是咱有色眼镜,实在是经验之谈,我们基层的警务人员最头疼的,无非就是这种情况,你答应帮人家,人儿子要是没出事也不谢你,出了事就赖你…没啥逻辑,没啥道理,反正就赖你。”

  章丘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你还好。”老崔见他失落,便又安慰起来,“依我看,你市里公安局的师傅就是让你小子长长记性,来基层学学经验,依你的资历和条件,在这待不了多久。”

  “接您吉言。”章丘挤出一抹笑,没再多说,目光仍停在母女离开的方向。

  落日与西山厮杀惨烈,红染了半边天。

  昼夜有所温差,晚风带着恶意的凉,在蜿蜒盘蛇似地山道间撩拨沙石,异响连连。

  “妈,您别多想了,也许我哥只是丢了电话。”路上,类似的安危李娟已说了太多,嘴唇发干,好在安抚了母亲的情绪。

  回家的路已经走了一半,女人才反应过来自己搅扰了女儿学习,十多里山路,明天再去乡里少说也得再耽误女儿一上午。

  “娟,妈今天是慌了…”

  “妈,您就是想我哥了,毕竟有一年没见了。”李娟一边给母亲擦去额头细汗,一边继续道:“我之前给哥打过电话,我哥有本事,能在大城市稳下来,等我再考上大学,咱家肯定能翻起来…我们一定带您离开这,去外面享福。”

  愈发幽黑的山路上响起女人低低哽咽。

  一声异响,石子刺破布鞋补丁,女儿忍不住发出闷哼,母亲赶忙停住询问。

  “没事…就是磨破了皮。”

  女人心疼,也只能发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女儿的衣物缝缝补补,但终究有磨坏的一天。

  这一年来外地的儿子每月都会给汇来几百,但女人就是舍不得花,总觉得那是儿子的血汗,自己照常省吃俭用,女儿看在眼里,同样是说什么也不愿哥哥汇来的钱。

  母女俩相互搀着,继续走。

  影绰绰山道凉气点点光影,在这如无垢黑幕的夜晚显得突兀。

  “呀吼!”那是高处羊倌的呼叫,每天约么着这个时间,他都是如此招呼着头羊回圈。

  闷闷的,女人呜咽,就觉着自己往下栽去。

  “呀吼!”

  咩…

  晚风荡漾在山群的每一处角落。

  次日。

  章丘杵在工位呆愣,皱紧的眉让他的心情也垂了下来。

  不久前找了所长,那话里话外章丘听得明白,再拨通许久不敢联系的师傅电话,说明原委那边就更直接些了,“你有病是吧!”而后挂断了电话,听着冗长提示音,章丘不知所措。

  老崔在一旁的宽慰他也没听清楚,一晃就快到了下班点。

  “行了,回去吧,明天你值夜班,今天好好休息吧,那对母女今天应该不来了。”

  告别老崔,章丘换上便装,向着租住的地方走去。

  洗煤厂家属楼,几年前场子封停,住在这里有一大半人都搬去了更现代化的县城,章丘住的环境简单,一室一厅一卫,老式沙发茶几,落灰的古董电视,半个世纪前的大圆床,除不掉油垢的厨房,水龙头滴答不止且偶有异味的卫生间…

  仿佛时间定格于过去,这里每一件都系都比自己年纪大。

  拨通奶奶电话,这是章丘的习惯,自打外地求学直到如此工作,每天都会给奶奶报个平安。

  接通,数秒的沉寂,似乎奶奶那边信号不佳,章丘唤了几次才迟迟响起奶奶的声音,但仍有些断断续续。

  一番寒暄,几句嘱咐,互道平安,一切如常。

  章丘望着异乡明月,没什么惆怅或是感慨,但二十出头的年纪确实有些寂寞,这里没有朋友,唯一算得上熟人的只有老崔。

  也不知为何,其他同事没人愿意和自己交往,被迫的独来独往。

  夜幕初至,街道便已荒凉。

  公交车站对面小卖部老板便起身打算拉下卷帘门,以往这个时候也没客人了。

  风不合时宜地透过门缝溜了进来,一晃神的工夫,门不知何时推开,两道身影立在那里。

  一对母女。

  母亲快步迈入,女儿紧随其后,收费的插线电话拨弄号码,拿起听筒,好半天听不着响。

  老板认出了那女人,此刻闲暇便插了句话,“还没找到呢?”

  没有回应,那母女状态犯愣。

  老板也没继续自讨无趣,绕回里屋去取卷帘门钥匙,等母女离开便关门。

  声音从外面传来,好像是那女人的电话总算被接通,却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因为外面的风似乎大了起来,有石子碰击着玻璃门窗。

  等老板再回来时,店门仍是敞开,二人已没了踪影。

  “也不知道顺手给人把门带上!”老板低低嘟囔着,拉开卷帘门时还顺便往外探头,早就没了影子。

  吱呀呀。

  浸了雨水生锈的卷帘门拉合动静异常刺耳,到一半时,老板搭上脚,正打算用力踩下去,猛地一个激灵,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僵住了。

  有着擦汗的动作,但额头却是冰凉,他一点点扭头看向身后玻璃柜台,上面一台电子秤,平日自觉的客人结账时的钱都放那。

  老板死死盯着秤上铁门,猛地呼出:“日他…3毛钱!没付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