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窄坡上,黄土小村前,烈日当空,两人群羊。
从春到夏不见一场雨,旱成了群山间快一年的底色。
坡上群羊叫唤,这些牲口没一天吃不过,饿的瘦骨嶙峋,叫的难听刺耳。
羊倌吊着眼睛,带着迷糊,直勾勾,眼珠子发荤,几乎映不出面前的章丘,“闹一根。”他又重复了一遍。
沐浴烈阳,章丘脊背却爬着凉气,掌心发腻。
这种持续了近半分之久的对视是异常的,并不相熟的正常人之间直视不可能超过5秒,多了总有一方视作挑衅或躁动不安…
那会激起人某种恐怖的念头。
显然,章丘落了下风,脊背发僵惴惴不安,不知所措的是对方眼中并没有敌意,看着自己有好似看着他处…像是少了某种灵动,但这个残缺的男人确实给予了自己前所未有的陌生压迫。
咩…
坡上的叫唤说不出的凄惨,头羊颠着梯子从高处探头看来。
“闹一根…”
章丘眼皮在跳,如拂晓初醒时胸口发堵,喉咙干涩,好像身体垮掉前的提醒,又如面对洪水猛兽时的僵直。
他生出了想要退的念头,但就是又怪又邪,挪不动步子,好像扎了根。
“闹一根!”羊倌嘴咧的更开,那张笑几乎将眼睛挤成一条缝,看着像是要往过凑。
咯嗒一声,这身后突兀的响动令章丘鬓角摇摇欲坠的汗珠掉入脚下黄土,跟着缕缕烟雾顺着耳根探出一只夹着香烟的手。
“给!”那人将香烟递到羊倌嘴里,另一只手则拍了拍章丘肩膀。
“崔哥?”章丘斜眼,刚刚一瞬停滞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卡在嗓子眼总算放了回去。
滋滋…
羊倌叼着香烟猛力嘬着,涩哑的古怪音调托着笑从喉管里挤出来,几下子就快到烟蒂了。
“来!”老崔又给他续了一根,“这可是十几块钱的好烟!”
“不赖!”羊倌眯着翘嘴,整个人发美,砸着嘴重复,跟着‘咦’了声,目光越过章丘,上下打量着老崔,“啊呀,崔警官!你回来咧?”
“你还认得我了?”老崔嘿嘿一笑。
“嗷…一辈子放羊,见过的人都记得了。”羊倌好似自问自答,微弓着身子,挂在脖颈后的铲棍没入黄土,碰撞石子,发着响动,就这么扭身往下来的丘顶爬去。
“呀吼!”听那叫唤,赶羊走远了。
黄土陡坡滚落沙石,风吹来又将来去时的痕迹掩埋。
或是因为这荒山间的孤寂,章丘仍想着那双好似泛着气雾的眼睛,身上绕着寒意。
“崔哥,我觉着不对劲…”
他能感受到某种吊诡,却不知如何形容,抬头烈日依旧,又猛地反应过来,“崔哥,那羊倌认识你啊?”
“来一根不。”在被拒绝后,老崔将烟叼到自己嘴里点燃,不紧不慢道:“我在这待了十几年了,那会年轻的时候为了普法这十里八村都跑过。”
说着话,老崔带头迈开了步子。
老崔长相显年轻,但确实已是四十多的老大哥,不同于如今二人间的熟络,当初章丘被调来派出所时老崔对他的态度可是冷漠寡言。
也是章丘第一次值夜班时,见老崔仍在工位上加班忙活,客观因素导致同事们无所事事,相较下老崔便显得格外忙碌,于是他这才对这位所里的老前辈起了好奇,决定主动打招呼。
自那之后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几句,老崔虽然有事些事嘴下不留情面,但对章丘却也知无不尽,将自己那些或许早已过时的经验反复提及。
不久前,老崔想起这村里羊倌的事,知道那家伙不好对付,一身匪气,估摸着章丘要遇麻烦,便跟了过来。
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这次老崔确实给自己解了围。
到了高出平台地,老崔望着已近在咫尺的偏凉村,“你前脚刚走,我就跟了过来。”不等章丘发问,老崔便自顾自道:“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就是你刚刚那个位置,我第一次到这的时候也被坑过。”
章丘跟着他继续往村子方向走去,没有插话。
“那羊倌很难缠,据说年轻时树下避雨被雷劈了,命大但丢了两条胳膊,这么多年活着怕也比不上他放的那些牲口,他这辈子就一件事,放羊。”老村顿了顿,指向一处,章丘顺着看去,还能看到羊穿行在山石间的影子,“唯一的爱好就是四处弄口烟抽,他那个状况也容不下有其他爱好,村口拦着人要烟,没要到就跟着你使绊子…”
老崔想到了过去,那个时候或许他和如今的章丘年纪一般大。
“很多时候你知道对方难缠,其实也就两个法子,要么顺着对方也别想着讲道理,要么就从一开始就躲的远远的…”
章丘挑眉,知道这里老崔又见缝插针的‘教育’自己,他理解,家里的长辈也多是如此,人年纪大总有‘好为人师’的坏毛病,尤其是在面对年轻人时。
由着他说。
偏凉村可没什么标识牌,山路交错多是通往田间地头,去到村子的这有当中一条。
章丘望了又望也没见着庄稼绿意,皮肤紧巴巴像是裹了一层细盐,燥热难耐,汗渍沾黏,长长叹道:“今年春夏都不见一场雨,住在村里的人要怎么活啊…”
“去井沟担水和往年存粮。”老崔提快了步子。
章丘低头沉思,若是没有存粮呢?或是担不动水呢?再抬头已进了村子范围,仍是荒芜,枯树低垂。
愣住了,一眼过去,就是平坦的黄土高坡,哪有什么人家?
“仔细看。”老崔似乎预料到章丘会有此反应,随手一指。
两株枯槐间稍稍隆起些许,再近几步,那隆起后方便是向下的一道斜坡,几米开外则入洞,洞口木门挂锁,两张老旧残缺对联左右张贴。
章丘顿感惊奇,一串小跑过去,那分明是一户人家的大门。
一晃神,脚下险些踩空,惊出一声冷汗,身侧半米外竟是一口近三米高十余米宽的坑洞,方方正正,自己险些跌落。
“那是院子?”仔细再看,章丘呼出,见那坑洞中心排布凉亭桌椅,红装铺满底部,周遭还有其他木制饰物,但多已老旧散架。
“地下土窑,你来着一年都没见过吗?”老崔没停,接着走。
章丘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正在别人家房顶上蹦跶,放轻脚步追了过去,“以前网上见过,只是照片。”他忍不住又扭头看向那间早已荒废多年的地下土窑,总觉得有种莫名的既视感,又觉得冒犯,支支吾吾,“从高处看,怎么有点像…”
“古墓群吗?”老崔笑道:“那你想多了,墓都在山上,太阳底下,死人不怕晒,活人怕的东西可就多了。”
说着话,章丘的注意再次被吸引。
土砖堆砌的矮墙下横放着一截枯木,上面坐着几位拄拐老人,如脚下黄土般的肤色印着斑斑点点,他们静默如塑像,眼中漂浮着腐朽与无望,泛着与那羊倌一般的水雾,好似与这个孤寂的荒村融为一体。
又是那相似的眼神与对视,章丘倒倒抽一口凉气,避开了几个老人无声的注视。
但如芒刺背,那种视线始终跟在后面。
顺着矮墙过去十余米,一扇开场的铁栅大门,老锈斑斑歪斜倚墙,往里看一片杂草丛生的大空地,坍塌一半的戏台。
风来,迷了眼睛,章丘揉搓时好似听到耳畔轻幽吟唱,婉转如绕指清风,他猛地抬头,荒废依旧…环顾周遭,不由驻足,一股难言的悲伤油然而生。
那几个老人,或是这村子最后共同的记忆,他们走后,这里便只剩下无法揣摩,永不鲜活的痕迹。
偏凉村很大,每户人家的土窑都相隔百米有余。
又是一处土丘,数米高,章丘侧目看去,先是一把锄头映入眼帘,而后阴凉侧见依躺着一个老农,翻弄着烟锅,抖搂着肩膀。
阴恻恻歪头撇来,一个劲嘬着烟锅。
章丘记住了老崔不久前说过的话,收回了目光,索性没再看。
“到了。”
老崔止步,章丘越过他看向面前土窑,“这就是李娟他们家?”
“没记错的话,是这。”老崔指着那两株槐树后的门洞,“从这进。”
走近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暗道当真是冬暖夏凉,这一趟走下来,除去半道和羊倌险些起冲突外,基本无事发生,但就是由不住的心理打鼓,大门没关,他却愣是迟疑了几秒没迈入门槛。
一回头,发现老崔没跟过来,“你不进去?”
老崔戏谑,“你答应人家的事,到门口怂了?哈哈…”
“别…哥,腿肚子真的是莫名的抽。”章丘苦着脸,没说假话,还真觉着又有些迈不动步子。
“大小伙子疑神疑鬼,你就别吓唬自己啦,屁事没有,进去吧。”老崔摆手,“我去其他地方逛逛,少说有个七八年没再来了。”
章丘已进到斜坡,再回头看,老崔已退出视线…“啧,邪了门了真是。”他干咳数声造成响动,一步迈过门槛,提醒自己是马克思主义拥趸的坚定立场,顿感浑身充满力气,索性龙行虎步摆着肩往里冲。
“有人在吗?李阿姨,李娟!”
静悄悄,无人回答。
院子上如开天窗见穹顶,烈阳正直打下,如方正光束仅照亮着一角,人仿若立与阴阳交汇处。
“李阿姨…”
“章警官?”女孩突兀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卧槽!”章丘单脚离地,双臂交错扣在胸前,险些炸毛,脸色发白,惊叫扭头。
落在阴影中的女孩正是李娟,精神萎靡,脸上有些病态的泛白,肩膀几乎贴在墙上,怯生生看着章丘,显然也被吓到了。
“你你你…你怎么了章警官?”
“我我我…我没事…看见你心情激动。”
“小章?”他这边回头,身侧另一边又突然有响起疑惑,就在半米外,甚至能听到女人呼吸。
“卧…”章丘咬着牙关,抠住肩膀的手更大力,硬生生咽了回去,僵硬扭头看向扶着门框,脸色更是病态惨白的中年女人,“李阿姨好…嘿嘿。”
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阳光下是章丘,阴影中是一前一后的母女二人。
“哈哈…真的是小章啊,你怎么来了?”女人的笑尴尬又慌张,她身后的窑洞好似一张巨口,吞吐着寒气。
“我刚刚远远看到您的背影,眼熟,没敢叫还以为看错了呢,没想到真是章警官。”
李娟搓着身上旧衣,章丘这才见她赤裸着双脚,身后的扁担与两桶井水。
“您先进屋坐着,我热水…”
“腿怎么了?”章丘眯着眼睛,尽管女孩行动是并无太大一场,但右脚着地时明显刻意抬起,并不着力,显得微微瘸拐。
李娟踮了踮脚,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前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石子顶破鞋底,划破皮了…”
章丘没再多问,暗自定住心神,提高戒备,跟着母女二人进了屋子。
土腥,陈旧…各种气味,各种破旧,汇成穷困儿子。
这是章丘无法形容的感受,他的家庭条件虽然也很普通,但自幼生活在现代都市便利的城市,即便如此被调去陈家沟,但派出所与租住地的环境也绝称不上艰苦。
但眼下这家人生活的环境着实令他无言…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的同情。
紧绷的心绪便送下,一句跟着一句,聊了起来。
原来母女二人前天从派出所离开后天色已晚,顺山路归家途中,李娟不慎伤到了右脚,李阿姨心急加之那天跑了一天心身都没有歇息,脑袋一沉险些犯了血压昏倒。
母女相互搀扶,瘸拐着好不容易回了家。
昏昏沉沉睡到昨日午后才有好转,母亲有碍李娟自然要陪在身边。
身子仍是虚,但李阿姨决定还得再去一趟乡上,尝试联系外地的儿子,实在放不下心,而且也和章丘有了约定。
但这走走停停,半路歇半路赶,等到了陈家沟天色已晚。
好不容易及时赶到小卖部,但孤儿寡母却也犯了怵,虽然那老板年纪已大,但终究是个男人,整条街也见不着其他人,再加上老板先前几次有些恶劣的态度,李阿姨和李娟哪敢回对方的话。
埋头沉默,拨打儿子电话,不成想这次还真联系上了。
“俺儿没事,手机不小心摔坏了,刚修好。”谈及外地儿子,李阿姨脸上难得挂着笑。
章丘说明来意,母女俩顿时慌了神,抢着说,“真不是故意的,当时慌,又忙着去派出所,就忘了给留钱了!”
李娟接着道:“这就给老板补上。”说着话在兜里翻找,递来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钱。
“别,就3毛。”想到今早老板叫喊,那轴脾气若是多给一分反而不认。
李阿姨翻起土炕羊毛毡,有不少钢镚,捏了三个递来,这种面值已经很少见了,章丘顺势装入口袋,“那您和李娟后来又去派出所了?”
听罢,母女二人均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
李娟吞吞吐吐,“我们…没敢进去。”
一场章丘不知该作何反应的误会…那晚起风,路上不见一道人影,母女俩本就惶恐,从小卖部离开后第一时间向着对街派出所赶去。
整条街,只有那一处光亮,却突然间派出所门口灯泡闪烁起来…
李阿姨年纪偏大,又在村中,自然摆脱不掉迷信邪祟的念头,眼前如此这般,恐惧不已。
好不容易到了派出所的玻璃门前,彻底没了光亮,扒上去往里看,什么都还没看清就听着里面一声破音怒吼,随后强光打来,一道人影手持武器,胡乱吼叫拍打…
那场面,母女二人险些被吓破胆,硬着头皮留下一句话,逃也似的离开。
“我妈只当是撞到了不好的东西,路上发了一身汗,又被冷风吹了几个小时,回家就发了高烧,到这会才好些…”李娟涨红着脸,“我得等我妈病好了才能回去,学校那边我也没法联系…”
章丘瘫在土炕一边,久久无言。
“没事,我回去和你班主任联系。”
“这么快就调来新老师啦?”李娟喃喃,又道:“麻烦章警官您了。”
又与母女寒暄片刻,见高悬烈日偏西,章丘知道该回去了,便起身道别。
领走前,他没让李阿姨送,拉着李娟去到大门口,兜里摸索,将三百块按在女孩手里,用力试了个眼色,没让她开口说话。
“乖,好好念书。”
说罢,拍拍李娟脑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