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长,往常傍晚**点时西边仍有余光,可今日忽的风起,不算大,但也不见雨,朵朵黑云从天际飘来。
“日他…真败兴了!”王强坐在派出所服务台里,托着下巴嘟囔着。
派出所能熬得住值大夜班的年轻人算上一年前外地调来的章丘拢共3人,这差事翻来倒去也就他们几个轮着来。
自打洗煤厂封停后陈家沟这人口走了一大半,别说晚上了,就是白天街上也见不着几苗苗人。
晚上能见着在外面跑动的人,比见着神神鬼鬼还要难。
老人讲话,那贼就像耗子,见你家米面罐就像狗舔过一样,那第一反应就是跑,那人饿伤了见着耗子也是块肉。
所以,值夜班虽然算不上辛苦,但耐不住难熬,还的守着规矩,后面架着监控,手机没得玩。
风像是根木棍敲打着派出所陈旧的玻璃门。
王强叹了又叹,他年纪也不大,二十出头,但没念多少书,又吃不了厂里的苦,父母托关系花钱找下这个工作。
能当警察,虽然是临时工,但对王强而言也是个正儿八经能拿出去说的工作,一口应下,直至来到陈家沟入职…他当时就像给家里打通电话,怀疑父母上当受骗,又怕父亲骂自己矫情找借口,憋住了。
一晃,2个年头。
王强觉着自己与和尚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不用值夜班。
“败兴了…”想着,又忍不住囔着,“拢共两个年轻人,结果一个不爱说话,另一个还是个神经病…我年纪轻轻算是交代在这了。”
滋滋…
恰时,伴随陈旧灯丝发出异响,本就昏暗的灯光开始闪烁。
几秒后,这条原本走拉煤车的突翘老路上唯一的亮光灭了。
两道身影穿过路口,向着派出所平缓靠近,前者微显臃肿,后者瘦弱,随着那泛黄的昏暗光影一闪一闪。
“日他,咋了?”王强从服务台猛地起身推亮手电筒,有点发毛,后面长廊荡着水滴声,前面是风卷枯枝干叶的沙沙声。
一股子凉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爬。
手电再往回一照,两道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此时正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
“透!”王强炸毛,手电筒好险脱手,周遭叮铃咣当乱响,服务台歪出去半米远,磕碰的疼但整个人僵直,几秒动弹不得。
滋滋…
电灯泡在挣扎,昏黄灯光像是雾中的罩子落下,不足以驱散所有角落的阴影,却让王强有了些许胆气,拿起倒在服务台边角地上的警棍,“谁?!”
吼着,更亮的手电筒也照了过去。
疏于清洁的玻璃满是垢痕,折射的晃眼,外面的两道人影立在原地。
王强看不清也不敢掐灭手电筒,因为上面的灯泡还在闪烁,随时会灭,眼下手电筒带来的安全感远胜警棍。
他浮想联翩,多的是邪祟说法。
说是对持,倒不如说是里外都僵住了,门外打破了这份冰冷沉默,那声音仿佛是被风托进来的,轻飘飘,“请问章警官在吗?”
凌乱的发散在两边,又在风中摇曳,王强看着,声音哽在喉管。
灯泡闪烁的频率急了,王强寒意已爬至脊背,硬着头皮,“不在,章警官明天值班!”
要是要命的沉默,好在短暂,“我们就不进去了。”这次换做另一道更年轻些的声音,“麻烦你给张警官带句话,不麻烦他了,哥哥联系上了。”
“好…好…”
灯灭了,仅剩的手电筒光更显突兀刺眼,王强话未说完转而尖叫,刚暖和些的身子骤地又出了一身冷汗。
光在污垢上散了,更是看不清对面的动静。
每一秒都是莫大煎熬,待陈旧灯泡再有反应时,玻璃门外什么都没有。
“出来!出来!”王强神经质似地大吼大叫,看看坐看看右,猛地再扭向后面…最后嗓子吼哑了,颤抖着把警棍架在门把手上,蜷缩在西边墙角,这个角度左手是玻璃门,正面是窗户,右边则是长廊,都能看见,都得盯着。
次日拂晓,天光大亮。
章丘带着某种并不舒爽的‘肿胀感’离开了租住的房子,脑子微沉,舌根附上一层厚重的苔,仿佛一直蔓延至内脏,堵得慌。
刚入派出所,推开大门,扑面嘈杂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眨了眨眼,章丘愣是以为自己没醒,调来这整整一年都没这么热闹过,服务台两旁边各站一撮人。
左边怒声呵斥,是斜对面几百米外小卖部老板,捶胸顿足的起誓,咬牙切齿的笃定,“3毛钱!绝对的!我要是骗你们,五雷抓走我!这辈子还没人能从我手上赊一分钱的账!”
看样子,都要憋出泪。
与此同时,右边嗷的一嗓子沙哑大哭,章丘整个人一震,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那围站几人,连同当中的都是自己同事,“张强?”
就见到和自己同龄的大小伙子张强瘫在椅子上,拖着沙哑音调,哽咽出了节奏,“真的,真的…我真的看见了…”
抱着肩膀的老崔不知何时出现,凑近了小声嘀咕,“我听了一圈下来,有古怪。”
“哪边?”章丘斜眼。
“两边加起来。”老崔微眯眼睛,煞有其事道:“左边那位你也知道,店已经开了十多年,出了名的老公鸡,说是昨晚有对母女用了他电话没付钱,欠了3毛,这不一早就冲过来闹到现在。”
章丘扫了眼打听挂表,现在已经9点了,顿感无语,这少说也闹了快一个小时,就因为3毛钱?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抠了。
“右边就精彩了。”老崔语气凝重几分,继续道:“昨天是王强值夜班,撞鬼了!”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构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面对章丘略带戏谑的念叨,老崔犯愣后反应了过来,“啧,没和和逗!”见他仍满脸狐疑,老崔凑的更近,“就是那对母女!照时间来看,应该是从小卖部离开后直接到咱派出所的,时间大概在晚上10点左右!”
“那对母女?”章丘微皱眉头,而后走向仍在与其他同事哭诉的王强,“强子,昨天那对母女来过?”
四目相对,王强眼角微微抽搐,肉眼可见脸上铺了一层白,紧紧瞪着章丘。
章丘疑惑,他甚至听到了对方后槽牙的磨蹭声,“咋了?”
“咋了?”王强不知怒还是怕,沙哑的声音挤的尖锐,“你个神经病,肯定是因为你勾来的!那两个家伙说是来找你的!”
“什么意思?”
“小的那个还让我给你带句话,说不麻烦你了,她哥找到了。”王强拧着眉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说和你这个神经病没关系!”
他激动的很,像是在故意找章丘泄愤。
一旁同事见不妙赶忙横在二人终究,悄声与章丘道:“别在意小章,早上来的时候这家伙像是熬鹰蹲在地上一整晚,身上都是冷汗,脑袋也烫的很,这会明显是发烧胡言乱语,但确实是昨晚被吓到了。”
“我懂。”章丘表示立即,并未感到不快,扭头瞥了眼身后正耸肩的老崔,显然对方由此断定两件事的关联性。
怪了。
章丘暗道,走向另一边仍在嚷嚷着的小卖部老板。
这家伙像是着了魔,又重复了数次自己一生未别赊欠分文的傲人战绩,从陈家沟繁荣到如今落魄他始终恪守初心,如今却被人破了原则,几乎崩溃,“3毛钱!你们必须把那3毛钱给我追回来!否则你们以后别想再去我那买东西!”
几个同事无奈,却也只能陪着笑脸,这‘威胁’确实奏效,整条街就剩他这间小卖部了,铁公鸡要是轴起来,还真敢不做买卖。
“就3毛钱,我们替那对母女给您垫上嘛!”
“什么就3毛钱?三毛钱怎么啦!”老板更怒,“我就是靠一个又一个3毛钱拱了两个大学生,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
“您说的太重啦,哪有看不起您?”章丘快步近前,笑着圆场。
就这3毛咬死了,而且就要那对母女还来,别人的不要。
实在僵持不下,章丘也总算体会到了基层警务人员的苦恼,这确实不讲道理,总不能因为3毛钱真的出动警力吧?
关键谁愿意去啊?那对母女住的村子离着少说也得十几里地,而且都是狭险山路,上不了车,只能徒步。
“不行!不行!我就要那3毛!”小卖部老板竟红了眼眶,“我省吃俭用一毛的舍不得,被人白眼了一辈子,但我也从没有做过亏心事,没占别人一分钱便宜,你们凭什么用这种态度对我?凭什么不管我!我就是要个公道!”
见其这副模样,章丘眉头挑了挑,便有了动作,后面的老崔赶忙出声想要直至,但还是慢了些,化作叹气。
“叔,您回去吧照常做生意吧,那3毛钱我给您要去!”
“你不骗我?不拿自己的钱顶包?”老板鼓着嘴,像是还攒着继续闹下去的劲。
“事交我这,错不了!”章丘咧嘴笑了,但眼底确是某种一闪而过的轴。
“你小子可以,我信你。”
老板走了。
老崔在后面直叹气摇头,章丘也没有理会,问其他同事,“调昨晚监控了吗?”
“总闸保险丝出了岔子,正正好好就是那对母亲来时前后,就几分钟,急闪多次,等再恢复时就只见强子一个人在打听甩着棍子…”
另一位同事跟着说,“而且强子说,那对母女压根也没进来,就算没出岔子门口也是盲区…外面的监控半个月前上报维修了,咱这的效率,哈哈…”干笑着没再说下去。
大致的情况了解了。
多半是误会,只有一个疑惑,分明昨天等到下班前都未见那对母女,反倒夜深她们来了。
换上便衣,着制服穿行山路不方便,回来还要清洗,随身带个证件就成。
同事见状,顿时不解,“小章,你不会真打算去一趟吧?往来一趟四五十里地啊!”
“嗨,都答应了…”章丘淡笑,迈步离开派出所,“再者,也去了解一下那些村的情况,挺长时间没走动了。”
望着章丘离去背影,几个同事低低议论,那目光并不全然友善,老崔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默默看着。
先得去趟陈家沟高中。前天了解情况后,章丘还记得那女孩叫李娟,在乡里读高一,先去确认她家具体的位置,免得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没有方向耽误时间。
拿出警员证,保安顿时如临大敌,说话磕磕巴巴,紧张无比。
章丘打量着对方,少数五十多,皮肤泛黄又黑,应该是位老农,年纪大了地里干不动了在这找了这保安的活。
不一会,穿着格子衫的中年男人急匆匆赶到,近前紧了紧裤带,扶正镜框,瞥了眼保安,低低道,“大爷你先回去站岗,警察同志找我问话,你杵在旁边干嘛?”
“好好好…”保安连忙点头,缩回保安室。
“您好警察同志,我是李娟的班主任。”
“嗯,没事。”见他紧张,章丘挂笑道:“我就是找李娟问几句,确定一下她家地址,她人呢?”说罢,章丘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教学楼。
“啊…啊?”班主任再次扶正耷拉下的镜框,“前天教导主任说李娟和她母亲回家有事,到现在也没回来上课啊。”
章丘立刻有了警觉,皱起了眉头,目光缓缓转了回来,“你没联系?”
“他们那是特困村,连电都没通…”班主任的声音弱了下去。
“你知道李娟家在哪吗?”
班主任沉吟道:“我就知道在偏凉村…”
“好。”章丘后退,顺着步子点头,目光瞥了眼在简陋教学楼二楼窗口窥视自己的学生们,最后落回面前的班主任身上,“老师贵姓?”
“免贵姓赵。”班主任赶忙答。
“赵老师留个电话吧,有情况第一时间和您沟通。”
交换联系方式,章丘第一时间向着偏凉村徒步赶去。
陈家沟往东二十余里,村子落与山峦间的盆地,这段路需往高处,碎石沟壑,杂草丛生,偶有塌方…可不轻松。
待行一半路,章丘已登山顶,远处荒凉小村映入眼帘。
影绰绰,白棉穿行不见绿意的山间,是十余头羊儿,并听得羊倌呼喊,“呀吼!”
章丘松口气,后面的半截路看样子要轻松,多是平坦与下坡。
再行数里,更近了,羊儿叫唤也听得清楚。
“呀吼!”
猛地,章丘顺着呼喊抬头看去,高处一块黑影已冲自己坠来,近在咫尺!
好在这一年没有懈怠,身体素质并未下降,章丘眼皮一条下意识侧身,那黑影随即摔在一侧身后,碎成若干黄土。
“我去!”
尤是章丘也在心中暗骂,虽是黄土块,但那高度坠来,若是砸中脑袋…就算没有脑震荡,若脚下踩空滚入一旁沟壑,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愠怒,扭头看向侧上方丘顶。
一个满脸嬉笑的男人,皮肤与其泥泞干硬的羊毛衣别无二致,脖颈处拴着一根绳,绳那段系着一根数米长的铲棍。
再看,章丘眸中有了异色,那家伙没胳膊,也就是说刚刚是用嘴咬着铲棍掷来的土块。
羊倌并不在意章丘如何打量自己,“作甚的咧?”他带着口音,那古怪的嗓音除去聒噪竟让章丘胸口紧的慌。
“哪来的人?做甚来咧!”他再问,站着的位置恰好背着光,有些许晃眼。
章丘眯起了眼睛,“找我姨,过来串门。”
“你姨谁啦?”
某种直觉,章丘觉着自己换了便装兴许是对的,若直接被看出身份,在这里可能会碰到阻碍。
但愿一切只是自己过度敏感。
他记得那位母亲也姓李,便道:“我姨姓李,我妹叫李娟…”
“嗷…”羊倌应了一声,缩回身子,以为离去却在几秒后顺着窄道奔下,只有两条腿却无比灵活,正正好好停在章丘身前,扑面一股浓郁羊粪味。
张口,气味比起羊粪好不到哪,黄的泛黑的后槽牙都要咧出来,“闹一根!”
“啊?”章丘并未露出异色,只是疑惑对方什么意思。
“烟…闹根好烟!”
“我不抽烟…”
“嗷…”羊倌露出遗憾神色,随之表情,脸颊纹路间结痂泥垢如小虫蠕动,还是挂着原本的笑,“那你回去哇。”
皮笑肉不笑。
“你什么意思?”章丘神色不变。
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升腾着的某种气雾,像是蒙上水雾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