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处白麻布的帐篷底下。
一个有些魁梧的身穿缁衣道袍的道士正在巡察,见到老白醒了过来,脸上露出了点喜色,出门用老白没听懂的方言喊了一句什么,一个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异邦人冲了进来,扛着他就出了帐篷。
相似的帐篷还有许多,在一条河边密密麻麻地铺开了一大片,河上有无数小船,借着风势往南劈波斩浪地去了。
河畔的小码头边上有个粥厂,几个小孩子正在打着粥。老白被那异邦人丢在粥厂旁边,扭头就回了那连天的帐篷丛林里。
“这俊娃娃,俺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番邦人一副鬼差的样子,倒是让老白有了心里阴影。
好在这几个小孩子终于会说官话了,老白倒是能听懂。
“你还活着哩。一人一碗,喝了粥上船,船到了地方有人安排。”
几个小孩子声音清脆,终于让老白找回了一丝人间的味道。
粥的香味儿实在是有些厚重,让许久都粒米未进的老白,实在是没能力进行什么复杂的思考。
不顾刚打出来的粥还有些烫嘴,老白囫囵吞枣的三两口就把吃食扒拉进了嘴里,难得的温暖充斥之下,老白才确认了自己确实还活着。
东北风吹得有些急促,老白搭乘的漕船兜着风走得很快,只不过半天的时间,一大片城垣的样子就出现在了老白眼前。
一辈子最远只不过是去过县城骡马市的老白有些惊呆了,想不到这世间居然有如此繁华之地,老白看得有些恍惚,脚下一滑,差点就掉进了脚下昏黄的河水里面。
“老伯当心。”
一个说着官话的少年从背后扶了他一把,老白扭头看过去,发现是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小和尚,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谢,谢谢这位小大师。俺这是到哪里了?”
老白看着少年,眼睛却是一酸,要是没有叛军造反,自家儿子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我,不对,小僧不是什么大师,老伯叫我鉴真就好。”小和尚的笑容很是让人亲近,“这里便是扬州城。只不过我们只是路过,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在更往南边一点的扬子县。”
“这里,就是江南咧。”
老白喃喃自语地说着,有几滴昏黄的眼泪滑落了下来,却被船头激起的风浪带走了。
一座高高的风车从绿树掩映中钻了出来,一片竹木砖石搭建的工坊,带着股子有些浓重的酒香飘了过来。
“到岸了,老伯,等下会有些消毒杀菌的手续,不要怕,过了就是好日子了。”
那小和尚又跟老白笑了笑,不待跳板从岸上伸过来,一个箭步就跨过了还有近丈宽的水面,稳稳地落到了岸上。
“师兄,城北怎么样?”
“惨得很,咱们接人的前哨都快捅出江南道了,还没看见头尾,怪不得今天又送了那么多米粮过去。”
老白听着岸上的一个穿着月白儒生袍的少年跟那位自称鉴真的小和尚打着招呼,觉着有些奇怪,心说他们这是怎么论的,又是和尚又是秀才的,这师傅教得还真杂。
不过跳板已经搭建好了,几个老农和几个扛着长枪的府兵围拢了过来,先前跟小和尚打招呼的那个小秀才在岸上用官话喊着,让大家从船上下来。
“按顺序排好,等下到前面不要挤,有人会登记你们的姓名籍贯,要是有走散的亲友,也可以报籍贯和姓名,我们尽量帮你找。”
那个儒生袍的少年说话虽然客气,表情也非常亲切,只不过下手却有些狠辣。
一个汉子有些急躁,推挤了走得有点慢的老白一把,登时就被那看似文弱的书生提起一脚,给踹进了充满了漩涡的河水里面,满满了喝了几口河水才被一旁的兵士用搭钩给扯了上来。
一行人被这少年看似轻飘飘的一脚给惊住了,顿时就忘记了方才那般和善的态度,一个个怂得跟鹌鹑一样,老老实实地跟着前面的人一步步往前面搭建起来的竹棚走了过去。
“姓名?”
“白大郎”
“年龄?”
“三十五”
“哪儿人?”
“豫州汝南县龙王铺。”
“可有亲眷?”
老白嘴唇喏喏了半天,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小舅子眼眸中闪过的那一丝血色。“没了。”
“可会啥手艺?”
“俺会给牲口看病,还会榨油。”
“哎,咱登记了几百个人了,你还是第一个兽医。”那负责登记的少年似乎很是高兴,举手招呼了一下,又补充问了一句:“可识字?”
“上过几年私塾。”
“可认识这上面写了什么?”
负责登记的少年抄了一个小小的挂绳竹牌子,递给了老白。
“写的小的名字籍贯和手艺。”
“把牌子挂脖子上,以后吃饭要靠牌子的。身上可有什么重要物品?”
“没,没了。”
老白不知道这些少年登记这些东西要做什么,心说莫不是准备把自己贩售出去?只不过这流民不知几千几万人,谁家有这么多田可以给这么多田耕种?
一个穿着道袍的壮硕少年从一旁走了过来,接过那少年递过来的登记本子,暼了老白一眼,“你是兽医?”不用怎么摆架子,就有一股子贵气扑面而来。
“小的在家,专门帮人给牲口看病。”
老白知道这是个头面人物,不敢怠慢,本来想起来行个礼,只不过虽然已经吃了一碗粥,长久累积的虚弱还是让他的礼节变形得跟举手投降一般。
“来个人,先带这位先生去净化一下,我这边着急用。”
老白不清楚净化是什么意思,未免有些恐惧。几个番邦人光着膀子挤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就带着老白去到了一个被青布围起来的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有些混浊,有一股淡淡的石灰水的味道。
来了几个村民,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他,只留下了脖子间的竹牌,然后拿着大刷子左右帮老白刷了个干净,推着他往后面去了。
几个身着白麻布外袍的少年,手里拿着些剃刀和梳篦之类的物事,不由分说的就把赤精条条的老白按在了一把竹子凉椅上面,把剃刀在牛皮上打了打刀锋,几下就把他虬结的头发给推了个干净。
老白有些恐惧,这还没说什么话就给自己剃了头,可是要送到和尚庙里去当和尚?
“衣服里可有重要的东西?没有可就烧掉了。”一个说着官话的少年又问了一句。
“没有了。”老白不知道为何这几人一直执着于衣服,只不过这衣服给自己烧了,等下自己怎么出去,难道要光着?
一个在一旁候着的少年把老白往前带着走了两步,又是一个带着石灰水味道的池子,不过和方才那个有些混浊的池子比起来,倒是干净清澈了许多。
“唰”的一声,一大桶石灰水劈头盖脸地给老白浇了个通透,一块白麻布从一旁丢了过来,一个农夫打扮的人物囫囵着给老白擦了擦,把白麻布中间的洞往老白头上套了下去,又扯了一根麻绳打横里一系,就成了一件简单至极的袍子。
老白还有些懵圈的时候,带路的那个少年已经催着他往前走了。
老白出了青布围拢的布城,发现周遭尽是这样打扮的光头老少们在排队,穿着白麻布的袍子,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牌。队伍的头上,好像在派饭。
“这位老伯,我们家先生还等着老伯过去,咱们抓点紧吧。”那方才带路的少年在一旁催了一声,看到老白在一个劲儿地吞咽口水,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先生那里不缺饭吃。”
老白虽然腹中饥饿,只不过还是懂得点轻重,听话地跟着那少年去了。
两人在走出那片人声有些鼎沸的场地,在一处青砖围墙上的小门那里钻进了一处学馆一样的地方,只不过有些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
少年寻了些饭菜过来,只是简单的清粥小菜,让老白先吃着,自己却出去了。老白着实饿了,只是三两口就吃完了准备的菜饭,甚至连盘子都舔得干净。
一阵马蹄声传来,先前那个贵气的少年策马冲了进来。
“老伯,帮我看看,我们家盖雪最近都不怎么吃饭,竟然瘦了许多。”
拴好了那匹很是有些漂亮的乌云盖雪,少年很是客气地跟老白打了个招呼。
“好马!”老白做了这么多年兽医,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骏,不免感叹了一声。
老白绕着盖雪左右转了转,本来还想掀开盖雪的尾巴看一看,却被它一个小跳就躲了过去。试图检查牙口的时候,还被当场喷了一脸口水。
“这位小少爷,根据小的经验,这匹宝马应该无碍,只是要配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