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完结

  芈月吓了一跳,退后半步,道:“你、你怎么了?”

  那人张开嘴,满嘴是血,含糊地道:“石头……帮吾一观,吾舌尚在否?”

  芈月不禁翻了个白眼道:“先生,你舌头若不在了,还能说话么?”

  那人却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含糊道:“多谢……”

  向寿叹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进去给您上了药,有话再慢慢说吧。qdhbs.”

  向寿和黄歇联手,把那人扶进右边的房间,黄歇抬头望去,但见四壁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草席一卷被子,再加上一个小几和一堆竹简,地下一只陶罐数个陶碗,果然极是简陋。

  向寿便道:“我去找医者给他看看伤,这边且请你看着。”

  黄歇便道:“舅父但放心前去,此处有我。”

  过不多时,向寿便请了莒族的医者前来,给那人诊了脉,道只是皮肉筋骨之伤,不及内腑,只是要养上数月才好。

  医者留下了外敷之药,向寿与黄歇合力,将那名唤张仪的伤者清洗了伤口,敷上了药,更了衣服。

  芈月这才端着水进来,递给黄歇,黄歇便扶起那张仪,半倚着墙壁坐着,将水递与他喝下。那张仪一口饮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数口血水来。

  芈月惊道:“先生吐血了,是不是有内伤?”

  那张仪此时已经敷药更衣,虽然表情仍然时不时因痛疼而抽搐,但整个人的精神似恢复了些,他漱了数口水,将口中血污吐尽,又饮了数口,润了喉咽,便似就忍不住要说话,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时,不慎咬到舌头了,后来舌头都麻了,所以后来自己也不晓得舌头还在不在。”

  芈月好奇地道:“你都伤成这样了,不记挂自己的命还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记挂舌头?”

  那张仪便冷笑道:“我若没有舌头,这条命也没有存在价值了。”他看了看仍是血淋淋的腿,抽动了一下,便觉得疼痛,心知只要还痛着能动,当保无碍,口中却甚是硬气道:“至于腿嘛,孙膑断了腿一样成就功业。”

  芈月见了他这副死鸭子仍嘴硬的样子,忍不住要斗嘴道:“阁下居然自比孙膑,口气够大。”

  张仪嗤之以鼻道:“孙膑算得什么,将来世人知道我张仪的人会比知道孙膑的人更多。”

  芈月望天,叹了一口气,道:“口气够大,只可惜先生如今的样子太没说服力。”

  张仪嘿嘿笑道:“孙膑还装疯三年呢,还住猪圈呢,可后来怎么样,不一样把庞涓给干掉了。”

  芈月蹲下身子,问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庞涓了?”

  张仪哼道:“比遇上庞涓还惨,至少孙膑那是遭人嫉妒。我却是遇上个蠢牛,听不懂人话的蠢牛。”

  芈月奇道:“怎么说?”

  张仪恨声道:“昭阳那头蠢牛,说是丢了个叫和氏璧的玉,硬说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这样了。唉,真没想到我张仪自负绝世之才,居然为了一块破石头被人折辱至此。”当朝令尹,他便也是张口就骂,实是狂放已极。

  芈月一听此言,顿时站了起来,急道:“什么破石头,破石头比你值钱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顿。”

  黄歇也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是和氏璧不见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时候先王给你的,后来被威后抢走了,如何会到昭阳的手中?”

  芈月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郑袖闹腾的……”当下便把此中缘由解释了一下。

  原来照例,楚国双宝和氏璧是由大王收存,灵蛇珠由王后收存。不过因为威后喜欢灵蛇珠,便一直霸占着没有给南后。这倒也罢了,不料郑袖另有野心,见南后无和氏璧,这边就想哄着楚王槐把和氏璧赐给她,好压南后一头。

  虽然此事被南后暗中报与楚威后,楚威后召郑袖来斥责一顿。但便是母后的威仪,亦比不过枕头风夜夜吹拂,郑袖每夜里装痴弄娇,言自己头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后见楚王槐渐似有被郑袖说动之势,索性一拍两散。她病入沉疴,不管是和氏璧还是灵蛇珠,既不能令人延寿,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却不想令郑袖得意,便寻思将和氏璧转给何人,会使郑袖无处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阳向来最好美玉,且位高辈尊,对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后便一边放风,对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边又对楚王槐道,令尹向来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欲赐其和氏璧,不如以和氏璧赐令尹。君臣会见,两下皆有误会,竟是一说便和,南后又不断怂恿,楚王槐竟是酒酣耳热之际,亲手解下和氏璧赐与昭阳。

  当下郑袖气了个半死,却无可奈何。南后此举给了郑袖一个教训,且让郑袖和昭阳结怨,且又能换来令尹对太子的支持。只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赐给昭阳没多久,昭阳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

  张仪听得芈月的话语之意,竟是只为那和氏璧的丢失而心痛,便气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气愤,居然气愤那块烂石头,你们楚人真是莫明其妙,重物多过重人。”

  芈月抓住黄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刚刚被盗,有没有可能找回来?”

  黄歇亦知此璧对芈月的重要性,忙安抚道:“好,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

  芈月双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们留不住,那就是他们没有德行,不配持有。”

  黄歇把激动的芈月拥入怀中,安慰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里,不管过了多久,我都会帮你找回来的。”

  张仪拍着席子叫道:“喂喂喂,你们二人卿卿我我够了吧,没看这儿还躺着一个重伤垂死的病人呢!”

  黄歇笑道:“放心,你虽伤重,却不至于垂死。医者说过了,你虽然看起来血淋淋,应该很痛,但顶多是皮肉伤,连筋骨都没伤到。”

  芈月转头亦嗔道:“哼,你与其为自己抱屈,还不如怪自己投错了人。为什么要投到令尹门下,令尹可是个老虎性子,触怒不得!”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屈原正拟推行改制,当是需要人才之时,便道:“夫子屈原身为左徒,要不要你伤好以后我帮你推荐到他门下?”

  张仪却不领情,摇头叹道:“算了。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只能用来牺牲或者供奉。而我张仪要的是扬名天下,争胜列国。大争之世人心如战场,要如铁的刀剑才合适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芈月不想他竟如此无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这样的人啊,令尹的板子都便宜了你,你就应该去投虎狼之秦那种让人尸骨无存的地方,才最适应你吧!”

  张仪听了她这话,忽然直着脖子愣住了,好半天还直直地看着前方。

  芈月吓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话,刺激得疯魔了!”

  黄歇也忙上前,叫道:“张子……”

  那张仪却忽然狂笑起来,拍着席子道:“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芈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疯了?”

  张仪却止了笑,艰难地举一揖,道:“多谢姝子,你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我来楚国是个错误啊,楚国根本不适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伸展,有言不得辩。我就应该去投秦国啊……”芈月方诧异他忽然变得胡说八道起来,却见张仪忽然转身问她道:“喂,你有钱吗?”

  芈月怔了一下,才道:“干嘛?”

  张仪振振有辞道:“去秦国要盘缠啊,我如今一穷二白,千里迢迢怎么去啊?”见芈月怔在那里,还当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将来我必当十倍……不、百倍还你。”花.霏,雪.整,理

  芈月哼道:“谁稀罕你个穷士子有没有钱还我啊!”顿了顿,见了这张仪半死不活的样子,动了怜悯之心,转道:“我看你可怜,不去秦国会发疯的,借你就借你。”

  张仪大喜道:“多谢多谢,姝子善心,将来必配得良缘,富贵一生!”

  他察颜观色,早看出芈月与黄歇两人必是一对情侣,便信口开河,胡赞乱颂起来。

  芈月涨红了脸,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给你了。”

  张仪连忙住嘴,要多老实便多老实。

  芈月便拿出贴身的荷包,倒出里面所有的贝币,看了看为难了道:“这点钱,似乎不够去秦国!”抬头便问黄歇:“子歇,你带钱了吗?”

  黄歇也拿出自己的钱袋,倒出了贝币来,芈月把钱凑到一齐,摇头道:“还是不够啊!”

  张仪眼贼,早看见她身上首饰皆是贵重之物,道:“喂,你头上的饰物皆是珠宝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芈月立刻警惕地护住头上,道:“不成,我们的首饰都是有记录的,什么场合戴什么首饰有定制,回头七姊八姊头上的首饰还在,我的首饰不见了,岂不落人口实,招来是非……对了,金子,我还有这次祭典特别铸的爰金。”说到这里,她连忙自怀中取出一个锦袋来,倒出来四五个四方形的金饼,上面刻着“郢爰”字样。

  黄歇看了看,心算一下,道:“这么多钱省着用,到秦国应该是够了。”

  张仪叹息一声,拱手肃然道:“大恩不言谢,我张仪记住了。”

  第十九章不相识

  此时,高唐台芈姝居室内,芈姝脚上已经包了药,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会儿痴迷,一会儿羞恼。侍女们欲在她跟前服侍,却都被她赶走,只敢远远站着察她颜色。

  但听得木屐声响,已见楚威后带着人匆忙赶来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伤了?”

  芈姝见了楚威后来,方道:“母后,我无事。”

  楚威后坐到芈姝身边,掀开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脚腕包扎着,肿起一大块来,顿时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该死,该要让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统统杀死才好。”

  之前楚威后这般待她,芈姝亦不觉得如何,此时忽然觉得让母亲待她如待小儿般的态度,让她别扭起来。抽回了脚,芈姝道:“母后,女医说只是小小扭伤,几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后怒道:“景伐当真失职。”转头对芈姝严厉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边鱼龙混杂,我原就不答应让你去跳什么祭舞,如今可知厉害了?”

  芈姝低头不答。原来楚威后便不肯答应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娇弄痴,闹得楚威后无法,这才允了她,如今见她受伤,不免旧话重提。

  楚威后又道:“若言贵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庙之祭,再不许你自己出宫了。”

  芈姝一惊,心想这可不成,当下忙苦着脸撒娇道:“母后,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带人手,事先探行,可别不让我出宫,要不然我得闷死了……”

  她这般撒娇起来,楚威后素来疼她,便有些抵御不住,既不敢应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脚好了再说。”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这少司命之祭祀,须得有人行祭。你既脚已受伤,却是让何人代去?”

  芈姝便道:“我让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后一惊,立刻站了起来道:“什么,你让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涂?”

  芈姝诧异道:“怎么了?”

  楚威后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让茵去?”

  说起这个,芈姝顿时气愤起来道:“哼,我才不要让她去呢?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就只晓得抛开我救命,一没事就挑三拨四心术不正。原来我只以为,她奉承我讨好我,只不过想得到更大的好处,可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觊觎属于我的东西!”

  楚威后一惊,问道:“哦,她做了什么?”

  芈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备的华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盖不了啦。恨不得女师说她醉心于郑声卫乐,钻研太过,是气度问题。她哪象个公主,简直天生的妾妇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国妇孺之神,怎么能让心术不正的人来跳祭舞,简直是亵渎神灵!”

  楚威后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轻抚着芈姝的头发道:“姝,你当真长大了,懂得辨人、懂得决断,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说到这里,却转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芈姝诧异看着楚威后,听楚威后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个妖孽的九妹妹,哼!”

  芈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后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养成的。我是准备让她将来给你当陪嫁的媵妾,她的确是见识短、性妖媚、掐尖要强,满肚子不上台盘的小算计,可这种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唤。姝,你将来出嫁必是诸侯嫡妻,后宫必然有争宠,身为嫡妻正室,难道还能跟那些姬妾们纠缠不成,有这样一个人给你使唤,自然是得心应手,永远也越不过你的前头去……”

  芈姝还尚是天真无邪之时,听她母后说到此处,便觉得厌烦,打断了楚威后的话道:“母后你别说了,这种事听着恶心。”她顿了顿,又道:“是,我讨厌茵姊算计太过,可我要这么做,我岂不是比她还卑污。”

  楚威后不妨女儿竟说出这种话来,气道:“你、放肆!你在骂谁卑污?”

  芈姝一惊知道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竟将母亲也捎了进去,见楚威后生气,连忙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再讨厌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当成这种工具,实在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楚威后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长叹一声,坐下来搂着芈姝叹道:“我知道,母后当年的性子比你还直,还揉不得沙子。这宫庭、这岁月,会把人一点一滴地改变……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样,也要跌过撞过,伤过痛过,才知道这些活下来的手段……”说到这里,饶是她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些泪光。

  芈姝大悔,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

  母女相偎许久,楚威后却忽然想起一事来,推开芈姝,按住她的肩头,直视她的双眼道:“姝,有件事你须要老实地告诉母后,到底是谁鼓动你跳少司命祭舞,还要让那个黄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头?”

  芈姝摇头奇道:“母后如何会以为是九妹妹呢?她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儿,脑子里还不晓得何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听说去年是黄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过祭舞,所以才给我出主意说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刚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后一怔,这答案却是她未曾想过的。她思忖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哦,那又是谁让你去找王后的呢?”

  芈姝却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后喃喃地道:“竟然刚好是相反的,难道我猜错了?”

  芈姝见楚威后嘴角嚅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便问道:“母后你说什么?”

  楚威后摇头道:“没什么。”她不欲再说下去,又看了看芈姝伤势,叫来她的傅姆问过,再吩咐侍女们好好服侍,这才起身离去。

  见她终于离去,不止是侍女傅姆们,便是芈姝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远远听得她的木屐之声远去,芈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过来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着,若是见着九妹妹来了,便叫她更衣之后,到我这边来,我要问问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应着去了,芈姝这才又坐回去想着心事,阳灵台下黄歇那俊美的面庞,和今日土坡边,那自称“公子疾”之人的温暖怀抱,在她心中交错来去,竟是委决不下。但见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羞,变幻不定。

  楚威后离了高唐台,便与心腹玳瑁商议着道:“我本以为,九丫头素来与那黄歇走得很近,应该是她拨挑着姝去迷恋黄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谁知道竟然是七丫头作怪?倒反而是九丫头说动姝去找王后,让王后知道此事,及时将事情告诉我。这样看来,七丫头藏有祸心,九丫头倒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议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这些时日与什么人有往来?”

  楚威后摇头叹道:“不必了!”这些庶出的公主,于她来说,亦只不过是工具而已,当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只叹道:“只可惜七丫头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却心太大,自毁前程。”说到这里,又诧异道:“倒也奇怪了,她身边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当不会有变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谁挑唆得生出这样的野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