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自知理亏,看芈月掩面便有些慌了,忙道:“我并非有意轻薄于你,我只是,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芈月扑哧一笑,放下袖子,笑容灿若春花,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曾怪你。199txt.”
黄歇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已经是后背皆被汗湿透了。
芈月低声道:“子歇,你再叫我一声!”
黄歇张口“师妹”二字已经到了唇边,看到芈月的笑容顿时醒悟,只觉得心中一荡,低声叫道:“皎皎……”
芈月低低地嗯了一声。
黄歇只觉得千百次反复在梦中的情景,如今竟在眼前,心中一喜,又叫了声:“皎皎……”
芈月又应了一声。
黄歇心中狂喜,“皎皎,皎皎……”竟是叫了不知道多少次,芈月声音虽轻,却是每一声都应了他。
此情此景,如仙如幻。
阳光映着芦苇,泛起金光一片,也映得芈月的半边脸庞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真如皎皎月轮一般,仿佛她已非凡胎肉身,更似仙子。黄歇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念头来,眼前之人,似乎就和那传说中“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的少司命一般,作此歌之人,必是也见过那天人般美好的女子,才能够写得出这般美好的歌词来吧。
黄歇心神激荡,竟情不自禁地缓缓俯身,向着那脸庞吻去。
芈月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身子不由地向后一缩,若是换了平时,黄歇必当守礼而止,此时心潮沸腾却不知哪来的胆子,不但不退,反而抓住了芈月的肩膀不让她后缩,这边已经缓缓吻下。
芈月退了一退,便不再动,只是不止是脸越发红了,连耳朵都开始涨红起来。
两人双唇方才堪堪接触到,忽然听得旁边芦苇丛中似有异响,黄歇还未觉,芈月却已经被惊醒,忽然将头一侧,黄歇这一吻便吻在了她的颊边。
两人肌肤一触,忽而分开,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俱是转头不敢看对方。此时黄歇亦觉察到芦苇丛中的异声,当下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一簇芦苇晃动得格外厉害,凝视细听,风中似有低低的喘息声和禁不住的一二呻吟之声。
黄歇顿时明白了原因,羞窘不已。楚人向来甚为开放,男女一见钟情就地野合,亦不在少数。尤其以祭祠之时男女混杂,偶遇相识,邂逅生情,更是容易成为狂欢之节。想来那芦苇丛中之人,亦是这般。
黄歇细一想,背后却是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他情动之时,亦是情不自禁,脑海之中亦是不可抑止地想象到了更多的后续之事,若不是被芦苇丛中之人打断,只怕、只怕也可能会……虽然说男欢女爱,系出天然,这等事亦不奇怪,但未经媒聘,终究、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他再看芈月,却见芈月亦是表情诡异,想来亦是知晓一二,两人面红耳赤,不敢再停留,忙拉起手,蹑手蹑脚悄然逃走。
两人直逃了极远,这才松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二人的手仍拉着,便似触电般忙不迭地甩手分开,及至分开之后,又似觉得不妥,悄悄对望一眼,脸又红了。
此时正是尴尬之时,但若要继续方才的缠绵,实在已时过境迁,心头这点羞窘尚未过去;但若是就此分手,未免又是恋恋不舍。牵牵绊绊间,黄歇抬头看了看天,干笑一声道:“今日天色甚好。”
芈月低头,嗯了一声。
黄歇搜肠刮肚,又不晓得说什么了,可怜他自负才学,若与人辨论,滔滔十余日也不会辞穷,此时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却是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自己在脑海中先给否定掉了。可是这样干晾着更是不妥,只得又干巴巴地道:“你、你想去何处?”
说完了又自后悔,明知道对方此刻,除了回宫,还能去何处,这一说,倒显得自己像是急着要送她回去一般,顿时又结巴道:“我、我是说,先别回宫……”
说完,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这样说,岂不又显得自己居心不良,不是君子,只急得涨红了脸,又解释道:“我、我是想……不是、我是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芈月再羞窘,也被他此时辞不达意的样子给惹笑了,不禁扑哧一声,见黄歇脸色更红了,她眼珠一转,想起一事,笑道:“我正有个地方要去,不知子歇可否相伴?”
黄歇大喜,忙道:“去哪儿?”
芈月道:“我、我要去看看我的弟弟?”
黄歇一怔道:“子戎?他在泮宫,还在离宫?”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是我另一个弟弟。”
黄歇诧异道:“另一个弟弟?”
因向氏一死,芈月与莒姬生分,莒姬便将怒气集中魏甲身上,派莒弓暗中杀了他,又暗中把魏冉交于向寿抚养。这些年以来,芈月亦是经常悄悄出宫探望,只是此事牵涉极大,莒姬便警告她不得对任何人说起。便是对于黄歇屈原,亦是讳莫如深。
只是此时两人情愫初定,在芈月的心中,自当黄歇是与自己相守一生之事,魏冉之事,亦不必再瞒他。只是向氏之死牵涉到楚王槐,芈月亦是不敢说出,当下半含半露地道:“你可知莒夫人并非我生母……”
黄歇点头道:“是,对了,当日你似曾与我说过,要我帮你寻找生母,可后来你大病了一场,之后便不再提了,我亦不敢追问!”
芈月轻叹一声,道:“我生母姓向,原是莒夫人的媵人,父王殡天之后,威后遣嫁宫人于兵卒,我生母亦在其列……”
黄歇只听得这一句,心头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芈月虽然说得简单,但以他的聪明,何曾想象不到其中的诸般争斗杀机来,看着眼前心爱的女子,心中怜惜之情横溢,只不知如何劝慰方好。
芈月又继续道:“她嫁了一名魏姓兵卒,又生一子,名冉。我后来打听到,她夫妻二人俱已经病故,我舅父向寿收养了这个孩儿。后来我便常常出宫,探望于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黄歇是她至亲之人,她不欲再瞒着对方,但毕竟向氏之死太过惨重也太过牵涉重大,当下也只是含糊隐去不说。
黄歇心头已经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现了异端,以免触痛于她,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如何不早与我言讲,你在宫内不便,我在宫外也好照顾于他。”
芈月低头,半晌才道:“是母亲不让我说的,她说此事涉及子戎名声,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母亲在宫外的族人,亦是经常照顾于他的,所以……”
黄歇暗叹一声,上前一步,拉起芈月的手,不欲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以免芈月为难,只道:“那我们便去看望你弟弟,如何?只不知他多大了,喜爱什么?”
芈月松了一口气,笑道:“他如今六岁了,贪吃得紧,只爱甜糕点心之类的东西。”
黄歇忙笑道:“正好。我知晓西郭之中有一饼肆,有庖人擅作甜糕,咱们这便去购之。”
当下两人去了饼肆,购了一些荷叶糕,与芈月一起到了向寿居处。
此处原是莒姬安排,与莒族相去不远,但因向寿抚育魏冉,芈月常来常往,又怕族中人多嘴杂,乃安排另居一僻静小院。
芈月走进小院,便见一个小童跑出来,娇娇糯糯地叫道:“阿姊、阿姊,你好久不曾来了,小冉想阿姊呢。”
芈月抱起了他,拈了拈重量,笑道:“小冉又长高了,又重了。想是最近吃得甚好,你是想阿姊呢,还是想阿姊带来的甜糕呢?”
那小童在芈月怀中扭了扭身子,鼻子扇动两下,便喜道:“阿姊,你又带了甜糕来吗?”
芈月点了点他的鼻子,把他放下来,笑道:“果然是只馋嘴的小猢狲,阿姊就晓得你只会惦记甜糕来着。阿姊这次带了荷叶糕来给小冉吃呢。”
这小童果然喜得往芈月身上找道:“阿姊,荷叶糕在何处?”
芈月因黄歇在身后,不禁脸一红,拍掉了魏冉的小手,道:“你乱找甚么呢,你看我空着双手,如何有东西?”直起身来回头一指黄歇道:“这是子歇哥哥,快唤哥哥。”
那小童魏冉亦甚是嘴甜,一听说有甜糕便冲着黄歇甜甜地一笑,叫道:“子歇哥哥,我叫魏冉,你叫我小冉便是。”下一句话立刻暴露真相,直直伸手道:“子歇哥哥,甜糕给我!”
黄歇笑着将手中提着荷叶所包裹的糕点递与魏冉,道:“小冉甚为可喜呢,这是你阿姊与你买的甜糕……”
话未说完,魏冉便已经飞快地接过糕点,也不剥去包着的荷叶,直接一口咬了下去,黄歇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他已经舌头极为灵活地一卷,将包装的荷叶吐了出来,这边已经将甜糕嚼了进去,还一边赞道:“阿姊,这荷叶糕果然甚甜。”
芈月啐道:“知道你爱吃甜,加了一倍的蜜糖。”
魏冉这才慢慢地剥开荷叶,慢慢吃起来,又甜甜地道:“多谢阿姊,我便知道阿姊最疼小冉了。”
芈月待要骂他急吼吼地竟连荷叶都不剥直接吃,转眼却见他已经动手慢慢地剥了荷叶,只得忍了下来,啐道:“真巧言令色,哼,小人。”
魏冉笑嘻嘻地道:“我本来就是小人嘛,等我长大了才是大人呢!”这边却已经转过头去,眼巴巴地看着黄歇道:“子歇哥哥,我阿姊送了我甜糕,你送我甚么?”
这孩子甚是会看人眼色,知道阿姊宠着自己,这人是阿姊带来的,便是自己多撒娇些,也是无妨的。
黄歇却是来之前便早有准备,当下自腰间取下一柄小小的红漆木剑,笑道:“哥哥送你一把剑,好不好?”
魏冉大喜,连甜糕都先塞回芈月手中,自己接过木剑,挥动几下,叫道:“嗨、嘿!我是大将军,来将通名,本将手下不斩无名之辈!”
黄歇哈哈一笑,摸了摸魏冉的头道:“甚好,甚好,望你将来当真能做个大将军才好!”
魏冉看着芈月,眼巴巴地等着她吩咐一声,芈月没好气地将吃了一半的甜糕还给魏冉,道:“不可糟踏东西,你先吃完这甜糕,方可出去玩。”
魏冉忙接过甜糕,三两口吃完,便欢呼一声,挥舞着木剑冲出院子外,想是找附近的小伙伴们玩去了。
黄歇方才由芈月引着,与向寿见礼。
向寿也只比两人大得几岁,见了芈月介绍,忙拱手为礼道:“见过公子歇。”
黄歇忙道:“不敢当,舅父有礼。”
芈月亦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气,直呼他的名字就可。”
向寿摇头道:“向氏虽然沦落,毕竟也曾为一国封爵,不敢失礼。”
芈月默然。
当下三人坐下,细谈往事。
向寿亦是读过一些书,习得一些武事,黄歇一谈之下,也道:“向氏有舅父这样的人在,兴盛当不遥远。”
向寿却笑摆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黄氏还是一个大族,可向氏只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师授业,而我从小失教,到如今顶多只能在沙场挣一个功名爵位罢了。可如今在楚国,芈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占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禄又占去一半,剩下来的机会给其他人的,只怕连二成的机会都不到。”
芈月笑道:“不妨,再过几年,子戎冠礼以后就可得以分封。到时候自然还要倚仗舅父帮忙执掌封地,向氏起复,也未必就艰难。”
向寿叹道:“但愿如此……”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人来,笑道:“若是到时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个人可以推荐。”
芈月便问道:“舅父识得何等才子?”
向寿指了指左边的屋子,道:“便是租我们这个大院右边的一个游士。”
芈月诧异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计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说着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来。
向寿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倒并非为着生计,而是小冉渐大,我才学不足,不敢误他。数月前,见一游士寻觅住所,攀谈之下,见他口才了得,学识渊博,因此特意将空屋租于他,让他也好教教小冉。”
黄歇问道:“但不知这游士是何许人也?”
向寿道:“他名唤张仪,原是魏人,三年前游历到此,投于令尹昭阳的门下。因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与人不合,原来还住在令尹的馆舍里,后来受同侪排挤,将他挤出馆舍,又租住了逆旅,只是时久了,行囊渐空,不免连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寻更便宜的下处。”所谓逆旅,便是后世所称的客栈,此人被排挤出昭阳的馆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芈月笑道:“这人既称才子,怎么既不懂得上进,又不懂得与人相处,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黄歇正色道:“人之际遇,时有高低,这位张仪先生,未必就会一直沉沦呢。”
芈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寿也道:“据那张仪说,他乃是鬼谷子的徒弟,此人才华是尽有的,就是心气太高,未必不能与人相容,只不肯与俗子交罢了……”
黄歇击案赞道:“如此之人,倒可一交。”
正说着,忽然间魏冉匆匆跑进,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张子、张子——”
向寿吃了一惊,站起来道:“张子怎么了?”
魏冉便指着门外哭叫道:“张子被人打死啦!”
向寿大惊,当下连忙奔了出去。
黄歇与芈月面面相觑,芈月便要跟着出去,黄歇连忙按住她道:“你且看着小冉,我随舅父去看个究竟。”
芈月见魏冉吓得厉害,连忙抱住他安抚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吓得缩到芈月怀中道:“好多血,好多血呢……”
芈月正安抚魏冉时,却见向寿与黄歇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魏冉发出一声尖叫,躲到芈月的身后不敢看。
芈月也吓了一跳,道:“这、这人……”
黄歇忙道:“他不曾死,只是被人打伤了!”
正说着,那人便发出一声呻吟。向寿忙问道:“张子,你无事吧,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芈月之前还吓了一跳,如今见他出声,倒放下心来,她是见过这种伤势的,当日女女葵初入宫,便被楚威后罚以杖刑,虽然此人的伤势,看似比女女葵更重,但见他还能出声,甚至在向寿扶着他的时候还略能借力一二,便知他虽然看着一身是血,伤势倒不至于到送命的程度。当下便一边跟着向寿与黄歇送他进屋,一边诧异地问向寿道:“舅父,这个就是你说的能言善辨之张仪吗?”
向寿点头道:“是啊。”
芈月叹道:“能言善辨,怎么会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他被人打的时候,没用上舌头吗?”
谁知那人虽然看似半死不活,听了她这句话,忽然抬起脸来,满脸血污,眼睛却是直直地瞪着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