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完结

  这一日芈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时,自廊桥上经过,却见廊桥下卫良人带着侍女恍恍惚惚地走过,她的手中居然还持着一枚铜符节。2023txt.

  芈月一见之下,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那梦中始终糊作一团的东西此刻忽然间清晰地显现出来,与卫良人手中的铜符节重合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双足已经迈过廊桥的扶栏,跃了下来。

  卫良人这日正是自内府中回来,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时,忽然间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侍女采蓝便已经吓得失声惊叫。

  这廊桥离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换了普通人,怕是要跌伤,幸而芈月从小就喜欢弓马,又身手矫健,这才是无事。此时见吓着了人,也忙行礼道:“吓着卫良人了,是我的不是,还望恕罪。

  卫良人抚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强自镇定道:“无事。”又喝斥采蓝住口,方又向芈月笑道:“侍女无知,失礼季芈了。”

  季芈脸一红:“哪里的话,是我十分无礼才是。”

  卫良人腹诽,你既知无礼,如何还会做出这等举动来,但她素来温文尔雅,这样的话自然是不会出口的,只不知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势的媵女,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奇特的举动来。

  芈月却也懒得和她绕弯,直接道:“卫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观?”

  卫良人诧异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着父亲寄来的鱼书,右手拿着铜符节,却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

  芈月已经直接道:“卫良人手中铜符可否借我一观?”卫良人听说她只是要借铜符,松了一口气,她还怕若是对方要借她手中的鱼书一观,这可是无法答应的事,当下忙将手中铜符递过去道:“不知季芈要此物何用?”

  芈月接过铜符节,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住,但见那符节正面阴刻秦字铭文数行,秦字与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识,连猜带闷其大约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颁节符于某人,可用于水陆两路免检免税通行,准过多少从人多少货物等内容。

  卫良人看着她的举动,疑惑越来越深,却不言语,采蓝方欲问,却被卫良人一个眼神制版了。

  芈月越看这铜符,心中疑惑越大,虽然那日义渠王的铜符只是匆匆一瞥,但这些日子魂牵梦萦,卫良人手中的铜符,便是她记忆中的那一枚。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强抑激动问:“卫良人,此物何用?”

  卫良人诧异:“季芈不认得这个吗?”

  芈月道:“不认得。”

  卫良人笑道:“大秦关卡审查极严,如果有车船经过关隘,如果没有这种铜符节,都要经过检验,若是携带货物还要纳征。后宫妃嫔来自各国,与母国自然有礼物往来,所以大王特赐我等一枚铜符节,以便关卡出入。”她笑容温婉,娓娓道来,仿佛一个亲切的长姊一般。

  芈月皱起眉头,抓住卫良人话中的讯息:“这么说,后宫妃嫔手中都有这枚铜符节了?”

  卫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过是魏夫人、虢美人还有我的手中有罢了,如今大约王后手中也会有一枚。”

  芈月紧紧追问:“其中外形、内容、铭文,可有什么区别吗?

  卫良人有些不解,看了芈月一眼:“季芈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抬头大胆地道:“卫良人当知道,我们在入咸阳途中,曾遇义渠王伏击,而我在义渠王营中,曾见到过相似的这样一枚铜符节。卫良人以为,这符节会是谁的呢?”

  卫良人倒抽一口凉气,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想从芈月的手中抽走铜符节。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手中却握住铜符节不放道:“卫良人可愿教我,如何才能够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铜符节之区别。”

  卫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书,心思恍惚,握着鱼书和铜符竟忘记藏好,竟卷入这等事情当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这条宫巷上竟只有她主仆二人与芈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节给我。”芈月松手,卫良人拿回铜符节,指着正中一处环形内之字道:“其形制、铭文,基本相似,只有此处……季芈看清楚了吗,这个位置上是个‘卫’字,是我母族国名。”

  芈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铜符节上的“卫”字,努力回想着义渠王掉在地下的铜符节,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却是一片模糊,芈月抚额,顿觉晕眩。她回过神来,却见卫良人扶住她道:“季芈,你那日见到过的铜符节是此处刻着一个什么字?”

  芈月微笑,盯着卫良人的眼睛缓缓地摇头道:“我记不清了。”

  卫良人看着芈月,她口中虽然说记不清了,可表情却更显得神秘莫测,卫良人叹道:“季芈,你真的不象一个宫中的女人。”

  芈月笑了:“宫中的女人应该如何?”

  卫良人脸上露出无奈和忧伤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来祸患,甚至不知道风从哪里起,往何处辨别申明。所以,在这宫里久了,有许多事,不能说、不能做,装聋作哑才能明哲保身。”

  芈月看着卫良人:“我明白卫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绝不会迁连他人。”说罢,她转身而去。

  卫良人凝视着芈月的背影,叹息:“季芈,你真是太天真,太单纯了。”

  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在这样诡秘的深宫之中,能活多久呢?

  卫良人心中暗叹,却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王后入咸阳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无所知。不仅她不知道,只怕在这宫中除了那个主谋之外,谁也不知道吧。

  而这个主谋,当真是那个呼之欲出的吗?还是……另有阴谋呢?

  她正自出神,采蓝怯生生地问:“良人,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卫良人沉了脸,斥道:“你胡说什么,魏夫人与此事何干?”

  采蓝吓了一跳,忙低了头:“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卫良人冷笑:“你只是个奴婢罢了,贵人的心,也轮得到你来忧?”

  采蓝连忙摇头。

  卫良人叹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节符收好了,今日我们什么事都没看到,没听到。”

  采蓝心一凛,忙应道:“是。”

  而芈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经依着方才在卫良人手中所见铭文,再度重做符节了。

  此时蕙院院中,芈月面前的石几上,已经摆着十来只相似的泥符节,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着上面的铭文,俱是和卫良人出示的符节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圆环处各国的国名。石几边的地下,是一个盛水的铜盆,铜盆旁边是做坏了的许多泥坯。

  芈月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晒得半干的泥符节拿起来,转动着正面、反面、侧面,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努力回忆着……那日义渠王掉落地上的铜符节,那个本来糊作一团的图案,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字……每一个符节比对以后,那个字,果然是个“魏”。

  芈月跳了起来,将其他符节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着“魏”字的符节,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芈姝的宫中。

  她方一转头,却看到一只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边,她惊诧地抬起头来,从靴子到玄端下摆、玉组佩、玉带、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驷的脸和他头上的高冠。

  芈月伏地请安:“参见大王。”

  秦王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冰冷无情:“此为何物?”

  芈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驷的意思,惶然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感觉到心乱如麻,她似乎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此时,并不是应该见到秦王的时候,这个节奏不对,她支唔道:“这似乎,是……符节。”

  秦王驷面无表情:“季芈,符节是做什么用的?”

  芈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驷的声音冷冷地自上面传下来:“这符节是君王所铸,赐于近臣,过关隘可免验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岂是谁都可以私铸的?”

  芈月只觉得一阵不祥的预感升起,更是慌乱得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慌忙答道:“朝廷符节,乃用金铜所铸,臣妾这是泥铸的,只是用来找人……”

  秦王驷的声音似在轻轻冷笑:“找什么人?”

  芈月抬起头来,心头还将实情说与不说之间犹豫:“妾想找……那个伏击我们的人。”

  秦王驷的声音依旧淡漠:“伏击你的,是义渠人,你在秦宫找什么?”还未等芈月说话,秦王驷伸出手,将石几上的泥符节统统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地,这东西都不是你一个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顿时融化成一团泥水,芈月看着自己数月费尽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这一拂手间,化为乌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驷并不理会,只将这些泥坯符节拂入水盆之后,便不再看芈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芈月绝望地坐在地上,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叫道:“大王,难道王后被人伏击,就能算了吗!”

  秦王驷转身,眼角尽是讥诮之色,只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秦王驷不知道已经去了多久,可这句话,似乎一直回响在芈月的耳边,嗡嗡作响,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没有办法动弹,没有办法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间大哭,又忽然大笑,吓得薜荔和女萝只敢紧紧拉着魏冉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为,她只要找到那个背后支使义渠王去伏击芈姝的人,就能够搜集到证据,把这证据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为黄歇报仇。为了这个目地,她才进了秦宫,她才宁愿违背母生临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嘱,以媵女的身份入宫。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何等可笑,秦王驷志在天下,他岂是连自己的后宫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岂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须要别人为他寻找证据。就算自己找出证据来又如何?芈姝安然无恙,死的只有黄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会为了一个与他毫无利害关系的人之生死,去判处一个自己的枕边人、自己儿子的母亲以罪名?

  “你以为你是谁?”这话,他问得刻骨,也问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谁,何德何能,想去撼动后宫宠妃,想去改变一个君王要庇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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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三月庙见之礼还有一种说法,即为远古风俗,男女婚前情爱不禁,所以婚后要等三个月后的观察期确定新娘不是带孕而嫁,才能够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风俗如弃长子(如周朝始祖后稷就是被弃),杀头生子等,都是与此有关。

  [注2]五齏,就是五种切丝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叶)、蜃(大蚌肉)、豚拍(猪肋)、深蒲(水中之蒲)这五种荤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后,切成细丝的冷菜。

  七菹:就是七种腌菜,把韭、菁、莼、葵、芹、菭、笋这七种蔬菜进行腌制。

  第三十八章不素餐

  芈月病了,她这病忽如其来,却病势沉重,竟至高烧不醒。

  承明殿廊下,秦王驷正闲来踱步,听得缪监回报,只淡淡地说了声:“病了?”

  缪监看着他的脸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驷继续踱步:“王后叫御医看过了没有?”

  缪监忙道:“叫的是太医李醯。”

  秦王驷哦了一声,看了缪监一眼,道:“你这老物倒越来越闲了,一个媵女病了,何须回我?”

  缪监陪笑道:“这不是……大王说看奏报累了,要散散步、说说闲话嘛。”

  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并不理他,又自散步。

  缪监只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蓝田送来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驷摆摆手:“寡人懒得看,交与王后罢!”

  缪监应了声:“是。”

  秦王驷忽然停住脚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缪监连忙应了一声,叫缪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准备着迎驾,自己亲自侍奉着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处,魏夫人亦听了此事,低头一笑,道:“病了?”

  侍女采桑笑道:“是啊,听说是病了,还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懒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御医好好看看,可别水土不服,弄出个好歹来。”

  采桑会意,忙应了道:“是。”

  魏夫人皱眉道:“采蘩呢?”

  采桑知她是问另一个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时候却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宫,如今还未回来,忙禀道:“采蘩还不曾回来呢!”

  魏夫人面带忧色,叹道:“真是无端飞来之祸——但愿此番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

  采桑知她心事,劝道:“夫人且请放心,这些年来,夫人又有什么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问:“那个叫张仪的,真得很得大王之宠信?”

  采桑忙应:“是,听说如今连大良造也要让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当真有用的话,不妨……也给他送一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