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完结

  这是什么样的神情呢,自己那话,又到底是说错了什么呢?

  她与黄歇素日在屈原身边谈书论政,亦非一日,便是说得再异想天开,胡说八道,屈原亦只是或鼓励,或指正,或欣赏,却从无这般奇怪。dangyuedu.

  思来想去,直到天亮,才胡乱地打了个盹,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幸而最近宫中事情甚多,芈姝又是各种无心学习,这几日便撒着娇让楚威后已经令女师放假,因此她睡得晚了,倒也无妨。

  她起了身,照例练过剑以后,到芈姝那边去。却听走到半道,但听得几个宫女自高唐台外跑进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了芈月也不避着,反笑说今日宫中来了一名异士,能说会道,把大王哄得十分开心,诸宫人皆去看热闹呢。

  芈月便问此人姓名,却听得那宫女道,此人名唤张仪。

  芈月大怒,心道此人果然是个骗子,说什么去秦国无盘费,骗得她心生怜悯,将身上的金子都借给了他,如今数月过去,他居然还在郢都招摇撞骗,实是可恶,当下便问了此人住在何处,心中盘算着待他辞了楚王槐出宫,便要找他算账。

  而此时的张仪,却在章华台上与楚王槐正打得火热。

  此前张仪来见楚王槐,说得便是自己要往东方列国一行,临行前想瞻仰大王仪容,方算得不曾楚国虚行。又有奉方受了张仪之礼,十分为他鼓吹,楚王槐这才动兴接见,只当是见这说客一面,敷衍过去便了。不想这张仪十分能说,一上午天南地北地说了许多,他竟是听得津津有味,如今见时辰不早,张仪待要告辞,才依依不舍地问道:“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张仪笑道:“是啊,臣早说过,将往北方六国一行,但不知道大王有什么要臣捎过来的?”

  楚王槐笑了,楚国立国与周天子同长,数百年下来,何物没有,便道:“寡人宫中,一切东西应有尽有,难道张子还能从北方六国,捎回寡人没有的东西吗?”

  张仪看了看左右,点头赞同道:“大王宫中的东西的确是尽有应有……”楚王槐正待得意,却又听得张仪缓缓道:“只可惜少了一样。”

  楚王槐奇道:“少了哪一样?”

  张仪便道:“人!”又加了一句道:“美人!”

  楚王槐摇头笑道:“张子,这是前殿,你见着的不过是几个宫人罢了。寡人宫中便是南威西子这样的美人,亦尽是不缺的。”

  张仪笑吟吟地道:“臣知道楚国美色,尽在大王宫中,可是列国美人大王都见过吗?”

  楚王槐向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道:“这么说,各国佳丽先生都见过?”

  张仪屈指数道:“楚女窈窕、齐女多情、燕女雍容、赵女娇柔、韩女清丽、魏女美艳、秦女英气,这列国美人,大王当真都见过吗?”

  楚王槐被说得十分心动道:“以先生之意呢?”

  张仪道:“若能收集列国美女于后宫,天底下谁还能比得上大王的艳福啊!”

  楚王槐神情变得兴味起来道:“哦,先生能为我收集列国美女不成?”

  张仪长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楚王槐大喜道:“来人,赐先生千金,有劳先生为寡人寻访列国美女入宫。”

  这边张仪怀了一千金大摇大摆,两袖金风地出了宫,这边楚国后宫,便似炸开了一般。宫人内侍往来于南后及郑袖宫中,乱若蜂蚁,且自不提。

  南后与郑袖俱是着了慌,南后是见郑袖得势,自己应付已然吃力,若是再来新宠,岂不更增威胁。郑袖亦是自觉儿子渐长,容色不如昔日青春,也惧有新人入宫,夺了自己之宠。

  二人因是听说张仪乃是奉方召入宫中来的,两处皆召了奉方来质问,奉方亦早得了张仪之教,将两边都说得满意,这才收了赏钱退下。

  张仪出宫之后不久,宫中便接连出了好几拨人,直向张仪所居馆舍奔去。

  张仪送走郑袖夫人派来的使者,看着摆在几案上的五百金,得意地一笑。

  他新收的童仆恭敬地问道:“张子,要收起来吗?”

  张仪随手挥了挥道:“不用,就这么摆着吧,还有客人要来呢!”

  那童仆竖李诧异道:“还有客人?”

  便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声音道:“来的不是客人,是债主。”随着声音,便见芈月掀帘而入。

  竖李方诧异的张着嘴,张仪已经是拍手而笑道:“果然是债主,敢问债主来,可是要讨债?”

  芈月扫了一眼几案上的金子,走到案前对面坐下,笑道:“先生当日说自己要投秦,缺少盘缠,可是拿了盘缠不走,却逗留驿馆衣食奢华。如今看这满地金帛,先生如今不缺钱了,还逗留此地何为?”

  张仪挥了挥手,令竖李退下,笑道:“不错,我也正是要离开了,只不过明日离开之前,还要再交代一声。总得对得起他们送来的这些金帛吧。”

  芈月诧异道:“难道先生明日要把这些钱退还吗?

  张仪亦诧异道:“退还?入了我张仪之手的钱,如何能退还?不不不,我只是想告诉他们,钱我收了,事我没办,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芈月看着张仪,只觉得自己耳朵是否听错,满脸不可思议地道:“你以为自己是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当旁人都是傻子吗?难道你在昭阳处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张仪却笑道:“来来来,姝子,你须他们不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人赠金于我是怀有私心,我自然不必客气。你赠金于我纯出天良,所以你这钱嘛,我是一定要还的。十倍相还,如何?”

  张仪把其中一个匣子推到芈月面前,芈月想了想,又把这些金子推给张仪,道:“钱我既然已经送出去了,倒也不必收回。那我就再跟你打个赌,你明日若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还能给大王和郑袖夫人一个交代……”

  张仪打断她道:“还有王后也派人送来了五百金……”

  芈月吃惊道:“你可真黑啊……好,你明天若是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又能够赖掉事情还让他们不追究你,这钱就算我输给你。”

  张仪漫不经心地把匣子盖上,道:“你是输定了。不过我知道你眼下还不缺这些,当日你赠金于我是雪中送炭,我如今还金却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什么用处。这些金子就暂存在我这里,等你需要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芈月却不看那金子,只看着张仪道:“若你当真明日过关,这些金子我便换你一条计策。”他若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她又何必要索回金子,她如今在人生的重大关头,若能换此人一条计策,岂非胜过这些金子来。

  张仪却摆了摆手,看着芈月道:“我知你要问的是什么?我如今便可答你——你是不需要我的主意的!”

  芈月奇道:“先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张仪漫不经心地道:“若是别的女子,想讨要主意,无非是自保、争宠、害人、上位。可惜……”

  芈月一怔道:“可惜什么?”

  张仪直视着芈月,芈月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却不敢弱了气势,亦只得与他对视,半晌,张仪叹息道:“可惜啊,姝子你如此聪明,懂得远比别人多,主意远比别人大,脾气却比别人硬。你这一生的波折,都在自己的心意上——有些事只在于你愿不愿意做,而不是能不能成!若是你自己想通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能阻得住你!”

  芈月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说的人,竟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她抬头看着张仪,叹道:“我如今进退失据,前后交困,命运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我自己想通?我自己想通有什么用?”

  张仪微笑道:“人永远看不清自己。就象我张仪当初,也是因为看不清自己,放不开自己,所以庸庸碌碌,坐困愁城。”说着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我倒要感谢昭阳这一顿打,把我打痛了,也把我打醒了。世间最坏的情况不过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从此天地之间,再没有能拘得住我的东西了。”

  芈月看着张仪,眼前的人和初次见他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若所思所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够象先生那样呢?”

  张仪摇了摇头道:“时候未到,你灵窍未开,就象是黑夜里把一卷宝典送给你,你也看不到。等天亮了,你自己就能看到。”

  芈月怔怔地想着道:“天亮,天什么时候能亮呢?”忽然回过神来,怀疑地看着张仪道:“你这人最会虚言,该不是又在唬我吧?”

  张仪笑而不语,然后芈月便再也问不出他任何话了,只得悻悻地离开。

  次日,连芈姝也得知此事,来寻芈月问道:“你可听说有个张仪,说要为大王寻美人?”

  芈月也正为张仪昨日之言而吊起了胃口,便鼓动芈姝道:“听说此人今日还要进宫来与大王告别,不如我们去看一看?”

  芈姝亦起了好奇之心,便拉着芈月悄悄来到章华台后殿,躲在屏风后悄悄看那张仪到底是何等样人。

  果见张仪到来,与楚王槐攀谈片刻,讲了一些各处奇闻,又道:“下臣今天就要辞别大王,临走之时听说楚国美食冠绝六国,可否请大王赐宴,让臣能够口角余香。”

  楚王槐案牍劳形之余,只觉得有这么一个能说会道风雅有趣的人说说笑笑,亦可解颐,所以昨日张仪说要辞别,今日又说要辞别,这种明显要多占点便宜的事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哈哈哈,先生果然是最识得人生真谛的。”

  张仪亦陪笑道:“人说食色性也。臣亦认为,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莫过于食色二字。”

  楚王槐笑道:“说得正是,寡人这宫中旁的没有,若说绝色美女与绝顶美食,却是样样不缺。”

  张仪抚掌道:“大王此言绝妙。既如此,下臣就再冒昧一次,大王有有美食当前,焉能无美人相伴?臣听说南后和郑袖夫人乃是绝色美人,不知下臣能否沾光拜见?”

  楚王槐有意夸耀,笑道:“好啊!来人,去问问王后与郑袖夫人,可愿来与寡人饮宴?”他亦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南后多病,郑袖得宠,岂是臣下说要拜见便能拜见的,便是楚王同意,愿不愿意亦是看两人心情,他亦只是叫人去问问,即使南后郑袖不出,随便叫两个美人出来,教这狂士开开眼界也就罢了。

  不料消息传到宫内,南后郑袖俱派了寺人来,到已经在梳妆打扮,过会儿便来。

  却是南后与郑袖正为了昨日张仪要去北方诸国寻访美人之事上心,昨夜张仪收下两人贿赂,今日便是要看看此人如何答复,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郑袖更是工于心计,听得南后要去赴宴,便悄悄令寺人再往章华台上送去各式鲜花,又叫人将今日之宴多上鲜物。南后有胸闷气喘之症,如今越发严重,这些鲜花鱼蟹,正是易引发之物。

  南后自生病以后,精神益也短了,若是寻常之时,郑袖自不是她的对手,但精神既短,于这些细节上便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防备。

  当她走进殿中,见着满殿鲜花繁盛之时,顿觉气有些喘不过来,暗悔上当,脸上却不显露,只叫来奉方,着他立刻将鲜花撤了下去。

  楚王槐见着南后撤了鲜花,亦有些明白过来,站起来笑道:“寡人不过一说,王后有疾,当安心静养,何必勉强出来。”

  南后笑道:“日日闷在房内,也是无趣,如今风和日丽,得大王相邀,得以出来走动一二,亦是不胜之喜。”

  正说着,郑袖亦是一头花冠地来了,楚王槐一怔,忙拉了郑袖到一边去,低声道:“王后有疾,不喜花卉,你如何竟这般打扮?”

  郑袖故说吃惊道:“妾竟不知此事,那妾这便更换去。”这边却到了南后面前请罪道:“实不知小君今日也来,倒教妾惊了小君。”

  南后只觉得一阵花香袭来,顿觉气闷,只暗恼郑袖手段下作,不上台盘,这边却笑道:“既是来了,何必再去更换,妹妹从对面,我坐这头,倒也无妨。”

  郑袖实有心再在她面前教她自此病发不治,却碍于楚王槐在此,一时不敢做得明显,只得笑道:“多谢小君体谅,妾这便离了小君跟前,免得碍了小君之疾。”

  南后听得她话里话外,倒像是自己故意拿病体为难她一般,心中冷笑,只闭了眼,挥了挥手,懒得与她纠缠。

  郑袖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去,她二人正是坐在楚王槐一左一右的位置,眼见已经坐定,楚王槐道:“今日有一异士,聪明善谑,且欲召来与卿二人解颐,如何?”

  南后笑道:“妾亦闻此张子之名,心向往之。”

  郑袖也笑道:“听说这人哄得大王甚是开心,妾亦愿一见。”

  楚王槐便哈哈大笑,道:“请张子入见吧。”

  此时酒宴摆上,寺人便引着张仪入内,与楚王槐见礼以后,楚王槐又道今日王后夫人亦在,让张仪拜见。

  张仪便行礼道:“下臣张仪,参见王后、夫人。”

  南后端庄地道:“张子免礼。”

  郑袖撇了撇嘴道:“张子免礼。”

  张仪闻声抬起头,先是看了南后一眼,惊愕极甚,又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置信地转头到另一边,见着了郑袖,更是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变得僵住了。

  楚王槐诧异道:“张子——”

  张仪象石化了一样,半张着嘴,一动不动。

  楚王槐更觉奇怪,道:“张子,你怎么了?”

  奉方吓得连忙上前推了推张仪,一叠连声地叫道:“张子,张子失仪了,张子醒来——”

  张仪象忽然如梦初醒,竟是朝着不知何方连连胡乱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礼,下臣失礼——”

  楚王槐见了张仪如此形状,不觉好笑,心中亦是觉得猜出几分,不免得意之心,盖过了对张仪失礼的不悦,笑道:“张子,你怎么了?”

  张仪梦游似地看了看南后,又扭头看了看郑袖,用一种梦游似的,不能置信的语气,道:“这两位,是王后、是郑袖夫人?”

  楚王槐见着他如同无知伧夫般的模样,心中更觉得轻视,抚须笑道:“正是。”

  张仪脸上显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号啕一声,整个人扑地一声跪下,捶胸顿足地哭道:“下臣惭愧啊,下臣无知啊,下臣是井底之蛙啊,下臣对不起大王啊……”

  楚王槐不想他竟演出这样的活剧来,忙叫奉方扶起他道:“张子快起,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仪用力抹了抹不知何处而来的眼泪,显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来,哽咽着道:“下臣有罪,下臣无知!亏得下臣还夸下海口,说要为大王寻访绝色美女。可是方才一见南后和郑袖夫人,下臣就知道错了。下臣走遍列国,就没有看到有谁的容貌可以胜过她们的。下臣居然如此无知,下臣见识浅薄啊,竟不知道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早已经在楚国了。下臣向大王请罪,大王要下臣寻访六国美人的事,下臣有负所托,我是办不到了啊……”

  楚王槐左看南后,右看郑袖,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的确是见识浅薄,寡人早就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楚宫没有的。寡人宫中,早已经收罗了天下最美的美人。”

  张仪长揖为礼,羞槐道:“下臣无颜以对,这就退还大王所赐的千金。”

  楚王槐此时心中正是被张仪的言行奉承得极为得意,哪里看得这已经赐出去的区区千金:“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赐给了你,哪里还会收回去。”

  张仪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谢大王,多谢王后,多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