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最近汪氏出的事吗?”他劈头问道,也不等她答,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中间的事很多,我懒得解释了。yinyouhulian.总之,是你家需要钱。现在,你哥管我借钱来了,要的还不少。”
毅凡以前也会和她聊一聊生意上的事,也总习惯说得云淡风轻,就跟过家家似的。
“借不借?”
微婉避开了眼神:“你肯定有你的考虑,问我干吗?”
“对,就是问你。”他没轻易放过她,“我就是想问你,你说。”
“我怎么说?我又不知道汪氏现在需要什么,是钱不够还是管理不善还是惹错了人!”她放缓了激动的语气,试着公正,又重新跟他四目相接,“你量力而为,不值当的事不要做。”
如果不是笔好生意,他大可不必因为对方姓汪,跟她易微婉有过关系而做什么人情。
他看了她很久:“好,知道了。”可不是宽慰,是不能再接下去,“你……有没有什么事忘了跟我说?”
她沉默了半晌。如果她都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她怎么给他答案?
“没有。”
“……好。”
毅凡说完这话,留了好长的余白。他好像还等她回心转意,但她着实不知这意该往哪里转。他提了汪氏的事,但她看得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没有提真正想提的事,他站在路口等着她主动走过去,但问题是她看不见他站在哪个路口。她看向他,希望得到一点提示。
她怕错过了什么。
就像很久以前关于堕胎的传闻,总要他说出来,她才知道有些事,关于她的事,只是捕风捉影的事,她自己都不在乎的事,居然也能让他这么放在心上。
可毅凡没再说话,他低头,掏出一支烟点燃。
她气得想哭,这就是他的防御机制,这说明他放弃了。
她伸出手去,将那支烟夺了下来,跟打火机一起。
他反应不慢,扣住了她的手腕,拉近他自己。她挣扎了几下,没能脱开,整个人在他手里脆弱得一折就断,但她紧紧地攥着打火机,就算身体被他捏碎也不能还给他。他眼中终于擦出愤怒的火花,噼啪作响。
她毫无畏惧地抬头,与他四目相接,她索性等着爆发的那一刻。她不怕他发火,他不说话,她才怵得慌。
他们对视了那么久。
她看着火花熄灭,灰烬遍地。
他放开了她,抓大衣出门,门砰的一声。他没说他要去哪里,她也没问。这一阵风似的离开,她哪里反应得过来。她身体转向门的方向,瞪着那门,仿佛后者既然留在了那里,就要负责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秒,两秒,三秒。
这次他没有在走出去后马上回来,气急败坏地吼她。
当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时,太阳终于慢吞吞地爬上来了。阳光冷得像冰水,夹枪带棒地泼了她一身。不是她把他当笑话,而是她的生活种种,原本就是个天大笑话。悲哀的是,她从不懂这笑点。
所以她最终冲出公寓,失控地奔向阿泰内广场。她只是不想在毅凡走后空空的房间里,用虚空无根的猜忌将自己掩埋至死。
开门的汪敬哲,耳边听着电话。见来人是谁,他僵住,飞快地挂了电话,定睛看向妹妹,又是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不懂为何所有人一下子都拿这副腔调对她,就好像做错事的人是她,而他们不忍批评一样。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挤在喉头的东西好多,悲伤,愤怒,还有懵懂不知的苦闷。
泪珠这刻掉了下来。
汪敬哲眉心随动,他将她抱进了怀中,轻声安慰。汪凌茜也在,本坐在沙发里,面色正为什么事而焦急。片刻,她走过来,本想说几句讽刺的话,然而嘴唇颤抖着,竟说不出来。她终于卸下面具,加入了这个拥抱。
哥哥轻轻抽出一条胳膊,想同时圈住两个女孩。
他一时忘记,右手攥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某张不堪入目的照片。
可惜的是,易微婉没有错过,她眼角扫到,顷刻间双眼发黑,天旋地转,剧烈地呕起来。
12
易微婉开始嘲笑自己,一分钟也好,一整晚也好,她费尽心思为他的转身而去罗织合理的解释。
当晴天霹雳生生砸在了面前,她的第一反应也还是继续找理由。
他看着她从三岁长到二十三岁,但没看过她满脸是lsd发作时的迷乱,也不知道她在夜店里曾玩过恶心的游戏,这张照片抓拍得很有技术,完全看不出痛苦,就是high得过了头;或者,她玩得多开没关系,但那是在villat玩的,他就不能原谅;最后,他不是恶心这样不堪的她,他只是伤心,在他无数次询问下,她仍不肯讲实话。
她搜肠刮肚,搜刮出了血。
你不必找任何理由,到了最后,不过是他不再爱你。
哥哥已将手机没收,事实上,他将微婉身边的所有电子仪器都没收了,因为那照片在他们的简讯列中,电子邮件中,脸书私信中,无处不在。即使删掉,也还是会有人继续传进来。那敲诈的人,懂得如何让被敲诈的人分分钟地愈发焦虑。
其实他大可不必,她已经将那张照片刻进脑子里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条件反射地出现照片中的场景。
她只是没想到,酒瓶子在灯光下暗得要命,相反她身体的颜色充满镜头,白到刺眼。在场人那么多,当然会有那么一两个,认为这幕值得拍照留念。
“是谁?”她看向姐姐,感觉不到问话的是自己。
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那天她便注意到,姐姐手机的壁纸不再是她和习远的合照,她还没来得及问,或者说,也不甚感兴趣去问,他们何时分手的。她为他拼酒,帮他翻着小字典纠正词语读音,当他保姆兼保镖的老大习远。
“他要什么?”
“钱,钱是问汪氏要的,还有问远东要的,要他投拍的两部大戏主角席位。”
哇哦,她以前都不知道,远东也涉足了娱乐产业。汤毅凡将头脑换成谈生意的模式,却没想到,这生意是敲诈勒索。
“姐姐是不是忘记了说,我是被迫的?”
“你明明心里恨死我,还装什么圣母。”汪凌茜冷笑着答,她卖力想让自己听起来毫不难过,“你最近不是很厉害了吗?你不是有了汤毅凡撑腰吗?哦,我忘了你一直是有他撑腰的,可这回连他也不要你了!”
话音未落,清脆的巴掌声在宽敞酒店的房间里击上四壁。
汪凌茜将被打掉的笑容重新拢回,费力地不去理会眼底已有了两行清泪。
“这一巴掌,还是要人替你打。你呢,你就哭着做小天使。易微婉,他们讲我是贱人,可他们都不知道,你才是真的虚伪!”
“我拜托你,就这一次,你恨我就恨出来,你还不动手,你一定要憋着,你是要憋到死吗?”
易微婉静静地听着汪凌茜的哭喊,石头般静止。她不会在哥哥动手之后,再亲自补一巴掌。她知道姐姐是在故意激她,硬叫她来发泄。可她发泄什么呢?她不恨任何人,被那张取光完美的照片恶心着,她只恨自己的每寸皮肤。
姐姐泪止不住地流,她双瞳却干涸欲裂。
哥哥的声音,远得好像来自天外。
“婉儿……你说说话,你别这样。你别担心,会解决的……”
一切都会解决的。这次是小人生事,他是同时惹到了两个家族,凭远东和汪氏加起来,不会摆不平一个小演员。那些照片最后一定会被消灭得无影无踪,绝不会在网络上流传。她听着这些话,却在想,曾有个男人相信她的清白,就算他集齐了她所有的前男友,也知道她还是干干净净的。他都不用证据,他就是知道。现在,他一定觉得自己被骗了,所以他才会一走了之。
她的成长,亦是披荆斩棘,破冰前行,可并非全在他看到的地方。她能拿出来跟他笑谈的,并非全部悲伤。
在今天以前,她竟是一直庆幸这一点的。
“哥……别给钱。”
“什么?”
说出这话,她又要被骂虚伪至极了吧?可这是她的真心话。
“别给那人钱,也告诉……他……别给那人什么主角。给了他这一次,他下次还会要别的,何必呢?我一个人,毁了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回国。”
她不像妈妈,妈妈守不住寂寞,最终还是连滚带爬地回去拖累所有人。就算她这样讽刺地,像妈妈一样被名利场所埋葬,她也死不当累赘。
“婉儿,毅凡他……”
她用手势止住哥哥要说的话,现在听到那个名字,都像往她的脊梁骨里钉钉子。
“别。”
不远处,巴黎圣母院传来了晚八点的鸣钟声,不知不觉地,何时入了夜?这是周日,她周一可还要上班的,没那么多闲时间来明媚忧伤。她起身,套大衣,准备回到那处小小的蜗居,早睡早起,假装自己只是巴黎的vivien,实习中的商校生,平凡散漫,自由不羁,假装她平生做过的最糟践自己的事,也不过是在图书馆里彻夜温习。
她踏上了回家的路。
次日,汪敬哲和汪凌茜离开了巴黎。他们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完结。
她所拥有了半个月的亲人,再次离她而去。这次,离她而去的还不只有亲人。曾有一个爱护她的老人说,留下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但是否安东尼也早就知道,容貌神似母亲的女孩,终究还是逃不脱伶仃茕茕的命运?
故事并未结束,半个月后,她收到了一封律师函,内含妈妈生前的日记,一封遗嘱,还有一份存放于瑞士苏黎世银行的账目明细。原来易染生前并不是分文不留,她留下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遗产,这些年因为置于能人手中保管,投资有道,这遗产如滚雪球般积累成了巨款。她在遗嘱中写道,希望在孩子年满二十四周岁时交给她。其实,她还没满二十四周岁,但转念想想,母亲大约也早就忘记了女儿究竟生于何年何月了吧。
她读着母亲亲笔写下的字,想象母亲亲笔写信时的样子。风霜侵染了她的眉眼,岁月让她的娇躯佝偻。人们说,有那样容貌风华的女人,她本该是钢铁铸就才能抵挡命运的摧残,可她到底只是凡人血肉。
微婉指尖抚着“tomypreciouschildren”这一行字,“孩子”,用的是复数。
她没满二十四岁,这说明有另一个人满了二十四岁。关于母亲,最无稽的传言竟是真相。她也终于知道了,汪敬哲为何曾因某人的出现而如临大敌。她读着母亲的日记,拾回了她错过的宝贵亲情。
汪敬哲亦随信附了他的亲笔便笺,只有一句话。
“这是完完整整属于你的,无他。兄字”
她只发了一条信息给陆盛:“你是我认为的那个人吗?”
那是一条陆盛从未回复过的信息,但她想,答案已明。
几天后,佳霓发来信息,简明的几个字,说她和陆盛已分手。她现在恨陆盛恨得要死,从天而降的巨款,够她买那么多个铂金包包,他居然毫无商量余地拒绝了。她彻底看清了,他们两人的性格不合,没有可能再在一起。
在那段短暂的友谊中,微婉没来得及告诉他,“假装事情没有发生过”是他们世界的人惯有的处理方式。因此消失的母亲,可以在二十年后魂魄归来,用塞来的一笔钱,当作生前她并没有抛弃过他。
现在,她很轻易就找得出人们不愿意和她在一起的理由了,说穿了,这都是熟练功。
她依然关注八卦新闻,因此知道汪凌茜与习远分手了,现在正和其他公子来往,她蝴蝶般飞于林间。汪敬哲再次去了苏州,越发经常地消失于人前,但他找到了喜欢做的事,在平淡中享受快乐,甚至,他找到了他爱的女人。汪氏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注资,董事会聘请了一位精明强干的经营者,集团渐渐走出了危机,前景看好。蒋怡风则回了国,有人说,她正准备着一场婚礼。
习远拿到了他想要的钱和角色,晋升为一线红星,他自己的工作室亦锣鼓上阵,有声有色。
在她的时差七个小时之外,举世欢畅,众人和谐。
还有一个人,只有那个人,他不好。时代正在用媒体言论来谋杀他们这样的人,哈哈镜内,折射的其实是每个人自己的绝望与梦境。
他那些光怪陆离的事,她一心认定,跟自己无关。午夜梦回,她会想起少年时耳边曾有他的声音,长大后腰间曾有他的温度,他的存在曾像阳光与风,没有就活不下去。
可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一年的春节,易微婉在13区的家乐福中将小推车填满了速食面。
巴黎的超市中也尽是恭贺中国年的汉字标语,中国年是促销食品的嘉年华。她在亚洲食品专柜前徘徊很久,拿了一盒糖醋里脊,一盒速冻虾饺。她买了香米、鸡蛋、洋葱,回家就可以烧一个现在最拿手的蛋炒饭。她要好好吃饭,就算一个人,她还是要打定主意心存欢喜。跨年时13区会放烟火,她很想去看看,就算一个人。
中国年是最永恒的幸运符。
她会想起一些幸福的时光,那些她还相信幸运符的时光。
大包小包地回到家,她掏出iphone,昨天下载了一个模拟鞭炮声的app,虽然那声效听起来更像折竹竿,但她可以用幻想火药的味道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