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毅凡用手撑住了额头,可能他在因为大醉且没能睡足而头疼。151txt.他靠着床背板,保持平衡:“他们想怎么糟践你就怎么糟践,糟践完了,只要假装给点甜头,你就心软,你就回去继续让他们糟践。”
“我哪里心软?是我先挂电话的!”
她忙不迭地嘴硬。
他当然不信:“我就不懂了,从小到大,也没见汪敬哲对你多好,成天一张死人脸净把你往外轰,你至于吗?”
“您讲点理,我说过我要去见他们吗?我连他们也住我们酒店都不知道!”
其实她是真不知道,但总不会错的。
汪敬哲倒没在阿泰内广场酒店签过长期约,但每次来,他们总是会合家出动,每次也都住同样的房间。易微婉在住她自己的芭比房,毅凡的埃菲尔铁塔房之前住过的另一间套房——royalsuite,皇家套房,恰好四间卧室,分属父母和三个孩子。养父母并不太享受阿斯顿马丁,出行总是cyg的迷你小房车。当然,这也是由酒店提供。大女儿皱着鼻子,说丑死了,或者阳台不及克里翁酒店那样大,或者还是利兹酒店有教堂那么大的室内游泳池,旁边绵延无穷的鎏金装饰,那些,都漂亮得多啊。
她总是对什么都不满意,逮着机会就发脾气。那首歌不是唱嘛,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但微婉知道,即便是习惯挑剔的姐姐,每次全家旅行到巴黎,也从不会真的去住别家酒店。她细心地记下那些意义非比寻常的旅行驿站——伦敦,全家一起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夏威夷,闺蜜的海滩婚礼。每次重游故地,都住一模一样的地方,这样美好的记忆就会被次次重现。
对于爸爸、妈妈、孩子来说,他们每次走至皇家套房的黑红门厅,看到金托盘中ducasse先生的亲笔欢迎信,以及伴信而来的香槟,就会感觉自己是到家了。这是难得的时间,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共同做些事情:去听歌剧,去逛街,去访亲友,或者不出去,只是坐在阳台上饮茶聊天,或者在起居室中看3d电影。这些相聚,都是在真正的“家”中,他们也做不到的。
对于他们来说,只有相聚,才是旅行的全部意义。
停!
易微婉果断地喝止自己,别弄得矫情兮兮的。有时候你可以和人相处二十年,仍觉得彼此完全不了解,跟那边的人,她没那么好的情感联系。
她正纠结着,有一只咸猪手偷偷地爬上了她的膝头。
她抬头遇上咸猪两颗炯炯有神的贼眼。
他笑得很贼:“我说,今晚的事还算不算数?”
她看看表,这都快早晨了,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本来该干的事。作为一架正往外释放酒气的半喘747,他也真好意思当自己是战斗机。她瞪他,后者色心不死没有退缩。
好吧。
“你去洗澡,我考虑一下。”
汤毅凡听话地去洗澡,易微婉坐在原地,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认真地想事情。思绪就像云朵一样漂浮在虚空里,那么轻,风一吹,就散了。她不能抑制地转回哥姊身在巴黎这件事上,猜测他们这一行是为了什么。
他们可别说是为了她,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正前后纠结着,iphone嗡的一声,一封邮件进来了。她料想是公司打折季的销售数据出来了,大概要她在复工前分析好,以便在下个月的股东大会上做报告。
出乎意料,她看到了别的东西。
发件人:汪敬哲jasonwong
我们看了你在面书上面po的毕业照,一张一张地浏览过了。爸、妈和我一起看的,你姐也是。她不承认,但我看见,她转身偷偷掉泪了。
好像昨天你还坐在餐桌的另一头,瞪大眼睛。你说,哈?哥又要去三藩市了吗?这次几时才回来呢?为什么总要和哥分别?你是那么地怕被哥姊丢下,要独自面对事情。可转眼间,婉儿你已独自在异国度过了五个寒暑。昔日连读几行晨报商务版都要皱眉头的你,现在也成为精英商校的荣誉毕业生了。
五年前逼着你离开我们,连飞机我也不去送。我告诉自己不必担心,用不上六个月,婉儿就会受不住寂寞哀求着要回家。我用心地思忖,到了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应对你。可我竟错了,你凭一己之力,挺过了我所知所不知的一切困苦。你唯一一次直接联络我,说的竟是,哥,我再也不需要你了。
即便那时,我也不肯承认失算。我对自己说,她只是一时逞强,没有香车华服,没有分分钟听凭她差遣的管家女仆,她绝撑不过这个冬季。我还安慰爸跟妈,她只是孩子气,她比任何人都不懂生活的失意潦倒有多难受,给她几个钟头去懂,她就要回家了。
最后知道这事的人,是毅凡。在所有人中,他是第一个失控的。他说,你错了,她咬断牙也不会再向你要一毛钱!
二十多年,他次次看准你。这次,又是他胜。
洪流与火焰,都不再紧要。
你已成长为了真正的女人,姿态英勇,始终都靠两脚走天涯。
婉儿,我们好为你骄傲。
她大概有十几年没见过这个人用中文写任何五十字以上的东西了,更遑论一封不短的信。
对她这位前度家兄来说,写东西是个极麻烦的过程,即便一条简讯,他也要改个数十次才发送出去。他说,任何东西只要发送出去就不能再更改了,而这不像面对面地谈话,对方看不到你的眼神,听不到你的语调,只有文字,所以它至关重要,必须精确地代表你的心意,一字不差。
身后飘来一阵清新的肥皂味,她就知道汤毅凡不会使她的巧克力牛奶香型沐浴液……
她没回头,即便知道距后脑勺不远处是个半裸的英俊男人,还香喷喷的:“毅凡,你说,他是真心的吗?”
汤毅凡把手机拿过去看,面无表情。最终,他看看她殷切的脸,叹了一口气。
“我要说‘不是’,你信我吗?”他烦躁地将手机甩开,后者轻轻地坠入棉被里。即便知道讨不着好,他也得说出来才痛快:“你知道你哥十二岁时,智商和情商测试就都是满分了吗?”
“所以他一定在骗人?骗我回去有什么意义呢?”
谁堵着都不舒服,她也是。
汤毅凡摇头:“我不这么看问题。”
易微婉暗自焦灼:“那你怎么看问题?”
“我看问题是,易微婉,我这澡都洗好了送到您床上了,你还不痛快过来,你发什么神经啊?”
10
蒋怡风那个丫头是生活中的好姑娘,思想上的女流氓。在她们早年的友谊中,蒋哲学家一向倡导先试后爱。她说和谐是完全可以从肉体到灵魂这样实现的。灵魂和谐相处十年都不一定可以下定论,但肉体和谐一试便知。两个都和谐了,那这男人就是你要找的人。易微婉不无滑稽地想,怡风的理论,怎么无一例外全是由她用实践来检验呢!
不过,这妮子一如既往地,说对了。
蒋怡风小姐要用庞大字眼诠释的事情,到了易微婉小姐这里用两字便足以概括。
哇哦……
11
清晨到来时,汤毅凡兀然提议去酒店与汪氏兄妹见面。她也没装作自己没意料到,因为他一定看得出她整晚都在想这事。车上他满脸严肃,仿佛不是去见熟人而是去见屠神。
“你怎么压力比我还大?”
他命令她安静:“我正在重启大脑,得换到谈生意的模式。”
她乖乖地闭嘴,心里还挺好奇。没见过他谈生意什么模式,一会儿见识一下。
本来一起吃早午餐是正好的时间,但汤少爷很牛气地说他没胃口,于是他跳过繁文缛节和虚情假意,直捣汪敬哲先生和汪凌茜小姐下榻的套房。女仆开门,汪敬哲在起居室读晨报:“信报”和“大公”。他眼镜加深紫色衬衫,第一、二粒扣子没有扣,好随意的打扮,不像准备见客的样子。
易微婉条件反射一般地脱口而出:“哥。”
汤毅凡拿眼角斜她,还不够解恨,声音不小地训斥了一句。
“出息!”
她这人是没什么出息,不用他说。
汪敬哲折叠了晨报,对回家的两位绽放微笑,不先跟微婉讲话,却一上来就揶揄毅凡,指着晨报笑道:“那里面有写你。”
汪凌茜跟着出现,黑色运动上装和热裤,波浪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肩上,外面套了一件几乎透明的丝质长睡袍,微遮晒成了古铜色的修长双腿。她赤着脚,跟腱细瘦,呈青紫色。汪敬哲皱了眉:“茜儿,多穿点衣服不好吗?”
姐姐耸肩,走过来拉住了微婉的手:“等婉儿替我选。”
一切尽如昨日。
他们这些人,总是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被姐姐轻松不失力道地牵着进了卧房,留那两个男人在起居室里。女佣正在收要拿下去干洗的衣服,汪凌茜坐在了床的另一边,背对女佣,旁若无人地讲话。姐姐在滔滔不绝,她便习惯性地走神。
过了大约十分钟,汪凌茜捅醒了她,大到吓人的双瞳轻悠悠地瞄她:“喂,易微婉,以前你至少会假装认真听的。现在,假装都不屑了吗?你有这么厉害?”
如果是以前,她听了这话会有点害怕,就算不承认,也是诚惶诚恐地心跳加速。现在,抱歉,她比较容易烦躁。
“你们来巴黎做什么?”语气很是不耐烦。
巴黎虽不是她家开的,但她也想搞明白这事,问清楚他们的目的。这是属于她的自由之都,她还不太想被作威作福的上流社会所玷污。
话音还没落,一个眼影盘子就夹着风声砸向了她的太阳穴。
盘子弹在地板上散掉的声音很响,躬在不远处的女仆惊到扭住了汪小姐高定外套的衣领,目瞪口呆。只有一霎的功夫,她便又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对付那一排长裙,好像那就是她眼皮底下发生过的最严重的事。汪凌茜收拢了睡袍的领子,又松开。她食指轻触唇尖,示意她安静,好像那遭打的人刚尖叫过。姐姐冷冷一笑,声音轻柔:“婉儿,我们等等看,会发生什么。”
如果不是疼得像被砖头砸过,易微婉自己都会觉得这是幻觉。
汪凌茜继续袅娜地站起身,睡袍一脱丢在地上,一只脚跨入了浴室。这时卧室门被猛地拉开,汤毅凡和汪敬哲双双伫立在门口,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汪凌茜再次耸肩,将长发甩至脑后。她撇了唇:“以前是一个,现在有两个,所以说婉儿你比以前厉害了一个男人那么多。就这样而已。”
她关了门,浴室遂响起从莲蓬头流出的水声。
易微婉傻乎乎地揉头,还记得转头可怜兮兮地看汪敬哲。后者回视,眼中透着从内到外的难受。
这次省事,她都不用去跟哥告状了呢。顺理成章地拼出了这句话,她感到舒适而释然。这舒适和释然刚一冒头,她就嗅出了危险,猛地弹起了身,不再以那个仰视的姿势,央求地看向大哥。
姐姐再一次得逞了,她让她回到往日,让她假想中的拯救者复活过来,让她看到,她根本没有变强,依然还是那么软弱无助。
她不能再待下去,夺门而出。
敬哲追至了起居室中,拉住她的手腕:“婉儿,你要给我们一个机会。”他额前的发,往日总是修剪得短而整齐,这次却凌乱不堪。比起五年来她世界的隐形上帝,他这次不再无所不能、为所欲为:“吵过架,睡一觉就当没发生,我知道我们家几十年都是这样做的,但现在不会了。再怎样,汪家都始终是你家!”
见微婉不说话,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毅凡。这么多年,毅凡在他们兄妹俩之间总是当劝和的好人,眼下他却不劝了。
毅凡咳了三声,他似是一面忍着气,一面忍着笑:“汪先生,把我老婆的手放开。”
汪敬哲怔住,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毅凡静候了三秒钟,出手,但在肢体接触发生之前,她用尽全身力量自己将手抽了出来,抽身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她没有等毅凡,在他用了那样的两个字后,她却没有等他,甚至在事情发生的从始到终,她都不想看他,不想在兄姊面前去配合他去演没有疑虑的、尘埃落定一般的亲密无间。
她不是因为有靠山了,才是如今的她。
不知怎的,汪凌茜那句“婉儿你比以前厉害了一个男人那么多,就这样而已”在她的心头阴魂不散。
就这样而已。
冷静下来后,她开始后悔,她希望毅凡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些小别扭,那晚她在家里独坐着等他,看分针爬过了好多个圈。
他没有回来。
她就这么坐了整夜,直至天明。昏黄的灯光中,晨曦换了月光。她听见门闩的响动,还没见人影,已闻到浓到压人的烟味。她想,如果有这么多的尼古丁,那应该足够杀死一头大象了。他步子很重,听上去倒不像没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