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禾于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她懊恼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双拖鞋,披头散发去开门。门外站着他的父亲陈元。陈元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福州鱼丸,登时酸酸辣辣的香味直往陈千禾鼻子里钻,但陈千禾却并不高兴。
“爸,你干嘛?扰人清梦!爷爷的‘闽筝音乐会’结束了?”陈千禾说着,转身向内走,拖鞋在她脚底下“吧嗒吧嗒”响着,很是彰显主人的心情。
“你还好意思提爷爷的音乐会?从前,‘闽筝传承班’去外地办音乐会,你说路途远不能去捧场也就算了,今天晚上这场音乐会就办在‘中瑞剧坊’,家门口,三坊七巷离咱们家很远吗?爷爷真是白疼你了……”陈元嘴里怪责着,眼里却满是对女儿的宠溺。他将鱼丸放到书桌上,又亲自将一把汤匙递到女儿跟前来。
陈千禾勉为其难坐下,接过父亲手中汤匙,从碗里舀了一颗柿子大小的鱼丸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登时满口都是福州鱼丸的味道,令她味觉一暖,好梦中断的起床气立即就没有了。
见女儿吃得香,陈元又忍不住叨叨:“你啊,多大的人了,也不懂照顾自己,爸爸不在家,你晚饭就不吃了?那爸爸要是有一天不在了呢……”
陈千禾立即翻个白眼道:“爸,你又来了?你不在是要去哪里?像妈那样一出国就再也不回来?”
听女儿提到母亲,语气里颇为幽怨,陈元目光闪烁,嘴里还是说道:“千禾,你别这样,你妈她出国是为了你哥……”
“她就是喜欢哥多过喜欢我。”母亲居夜阑是在陈千禾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出国的,那时候陈千禾的大哥去加拿大上高中,原本接收他的家庭因为男主人工作变动,举家搬去美国,陈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的接收家庭,居夜阑和陈元商量后决定,一人去国外照顾儿子,一人留在国内照顾女儿,居夜阑选择去国外照顾儿子。只是没想到居夜阑这一去,就再没回国,还和陈元离了婚。彼时,儿子已经年满十八岁,法庭原本要将年幼的陈千禾判给居夜阑,但居夜阑拒绝了。
因为这件事,陈千禾对母亲一直耿耿于怀,陈元倒是胸襟豁达,十分看得开,对居夜阑没有什么怨言,在陈千禾抱怨居夜阑的时候,他还时常在言语上为居夜阑开脱。
“两个孩子,一个在国内一个在国外,我和你妈就两个人,只能一个留国内照顾你,一个去国外照顾你哥。”
陈千禾不同意,反问陈元:“那为什么不是你去国外照顾我哥,她留国内照顾我?”
“我还要留国内照顾爷爷啊。”
这种说辞,陈千禾实在懒得再听了,没好气道:“你有爷爷要照顾,她不也有外公外婆要照顾?”
“你外公外婆已经不在了……”
“她去国外的时候,外公外婆还健在!”
陈元看着女儿,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生了气,越发生机勃勃了,像一朵玫瑰,迎着风迎着雨,展露她张扬的刺。女孩子不知道,她就算再怨怼母亲,脸上也依然深种母亲的影子,就像玫瑰的怒放是源于根植的土壤。正因为这份血脉深耕的联系,陈千禾才会那么介怀母亲爱哥哥更多这件事,她对母亲的依赖是与生俱来,深埋在血液中的,然而现实是母亲为了另外一个孩子,选择疏远她,乃至放弃。她是一道选择题里注定不能被选中的那个选项。只有错误的选项才是要被规避的,对于母亲来说,她就是那个错误的选项吗?否则为什么母亲选择了哥哥,而放弃了她?
见陈千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里在须臾之间就没有了光,陈元知道女儿又钻牛角尖了。
他将碗里的汤匙重新交到陈千禾手上,赔笑说:“千禾,把这碗鱼丸吃掉,听爸爸说,有个任务你得替爷爷去完成。”
陈千禾被迫接过汤匙,充满抵触说道:“爸,从小到大我已经和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人是不应该被任何一样物凌驾到头上去的,闽筝他是爷爷的兴趣爱好也好,使命责任也好,那都是爷爷的人生,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你们不能因为我出生在陈家,就把这个东西强加给我,小时候你们就天天逼我练琴,我反抗不了你们,但现在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有权利反抗你们……”
千禾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陈元不说话了,只抿着唇定定看着她,眼神里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包容,甚至纵容。
在父亲这样的眼神里,千禾也不说话了,撇撇嘴,低头吃鱼丸。千禾的性子有点刚,有点烈,但也有弱点,那就是吃软不吃硬,而陈元的性子最最软乎,他是个非常温和的父亲,所以千禾内心再反感继承衣钵这件事,嘴上也不再说激烈、强硬的话。
千禾安静了,默默吃着鱼丸,陈元就在一旁默默看着,默默陪着,直到千禾把一整碗鱼丸都吃掉,方才低声说道:“爷爷是想你替他去一趟西京。”
西京是个好地方,它是秦省省会,位于关中平原中部,不但地理位置绝佳,还有着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历史上先后有十多个王朝在此建都,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的“世界历史名城”,是中华文明和中华民族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在现代,西京已经是中国最佳旅游圣地,中国国际形象的其中一张名片,是国家中心城市,国际性综合交通枢纽,具有历史文化特色的国际化大都市。
这样大咖级的城市,千禾却是第一次去。
而周小津是阔别十年,第一次回。
深夜,飞了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终于抵达西京机场。
地下停车场,周小津坐上了周家来接机的小车。
苏媛站在车外担忧地看着眼睛红肿的周小津,说道:“小津,让我陪你回去吧。”
“不用,你也累了,早些回家休息吧,叔叔和阿姨还在家等着你呢。”周小津看着苏媛,苏媛身上穿一件红绿相间的艳丽衣服,在氤氲的夜色里显得异常醒目。苏媛也意识到自己这一身打扮此时不适合出现在周家,毕竟周川老先生刚刚病逝。
“那行,我明天和我爸妈一起过来,”苏媛说着看向一旁的霍林恒,霍林恒脚边还放着几个行李箱,苏媛皱起了眉头,“霍助理,你怎么还不把小津的行李放到后备箱去?今天晚上照顾好小津。”
听着女经纪人雷厉风行的吩咐,年轻的小助理却没有照办,清秀的娃娃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容,说道:“媛姐,这些行李我带到酒店去。”
“酒店?”
霍林恒点了点头,“在飞机上的时候,我就帮小津在西京大酒店定了房间。”
霍林恒怎么可能自作主张?还不是周小津的授意。
“小津,你都回国了,哪有不住家里去住酒店的道理?就算十年不回,那也是家……”苏媛提高了音调,看向车内的周小津,可是车窗缓缓摇上,周小津那俊秀却冷峻的侧脸很快被车窗遮住。
“苏小姐,你别担心,我会将小津安全带回家的。”司机老莫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出头来,和苏媛打了个招呼,又把脑袋缩回去。苏家和周家是世交,老莫在周家当了一辈子司机,是看着苏媛长大的。车子很快开走了。看着远去的车影,苏媛胸口堵得慌。
“媛姐,也怪你,怎么可以向小津隐瞒老先生病重的消息……”以至于让小津错过了见老先生最后一面的机会。霍林恒将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
苏媛自知理亏,却又很委屈,嘟哝道:“周伯父之前就谎称过周爷爷生病,想要诓骗小津回国,我以为这次也……何况小津当时在准备澳洲巡演……”
霍林恒了解地点点头,但还是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也就这么一说,小津自然不可能像我这样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周老先生走得这么突然,小津身为周家的长房长孙,却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霍林恒的话让苏媛内心更自责了。
周小津的车子已经驶出机场,远处,西京城的璀璨霓虹依稀在望,周小津按下车窗,登时,秋夜的冷风夹杂着微微的雨丝灌了进来。老莫想提醒周小津关窗,但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到周小津玉雕一样冷肃的面孔,他又闭了嘴。
这孩子打小就内向,让人不敢亲近。
而周小津,只是想让车外的冷风吹醒自己昏胀的脑袋,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自从在澳洲演奏会的音乐厅后台得知爷爷病逝的消息,他的眼泪就没停过。十几个小时的航班,他哭了一路,自责了一路,十年前他毅然出国,与苏媛在海外漂泊十载,相依为命,眼见着古筝事业颇有收获了,命运却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他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这仿佛是在告诉他,十年前他自以为英勇的决定是多么鲁莽、幼稚、任性、不负责任。
周小津将脸埋在了双手间,他的手冰凉如水,他的脸颊滚烫似火,诚如他的心情亦是这般冰火两重天,格外煎熬。爷爷啊,对不起。
车子猛地一个刹车,将周小津从悲伤的世界里拉回了现实。透过车前挡风玻璃,他看见了一个正伸手拦车的姑娘,车灯雪亮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将她那一身低调的黑衣黑裤照得清清楚楚,黑色外套的拉链敞开到胸口,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衣领。披肩发被夜风吹得纷乱,她一边伸手拦车一边将飘在面颊上的头发捋到耳边去。见车子停下来,她拉住一旁地上的拉杆箱一阵风冲到了车子后面,老莫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后备箱“嗒”的一声打开了。
“喂,这姑娘什么情况?”老莫嘟哝着下车去,那姑娘却已经跑到车子右侧打开了车门,“哧溜”钻进了后座。
见到车上还有人,姑娘愣了愣,继而笑道:“怎么是拼车啊?难道我起先也勾了拼车的选项?”
老莫回到驾驶座,转身看向后座的姑娘,问道:“姑娘,你是不是上错车了?”
“怎么可能?”姑娘报出了车牌号,浑然不知和老莫的车牌号差了一个数字,末了说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们西京的网约车都这么不靠谱吗?停不准位置让我好找不说,还拉了其他客人。”
顺着姑娘视线的一瞟,老莫也看了周小津一眼,额,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你是先送我还是先送他?”姑娘问老莫。
老莫刚想解释,周小津开口了:“你是去哪里?”
“师傅知道,刚刚打车的时候,我填了地址的,”姑娘指着老莫,“大半夜的,又是风又是雨,打车也不容易,拼车就拼车吧,先送谁方便你就先送谁好了。”姑娘一副宽宏大度的样子。
老莫有些无奈:“姑娘,我不知道。”
姑娘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师傅,你一个网约车师傅,专业水准是不是也太差了?”
老莫无端被指责,刚想争辩,就听周小津说道:“你要去哪里?先送你。”
那声音清冷的,淡淡的,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姑娘不假思索答道:“桃源新区书菱别墅3号。”话音落,周小津和老莫同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