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新区书菱别墅3号。
这是一栋独门独户独院的欧式别墅,在凌晨一点的秋夜里还亮着灯,依稀有人影在别墅内走动。
“我到了,谢谢了,师傅。”车子已经到了别墅门口,陈千禾准备下车,可是车子却没有停,而是直接驶进了已经自动开启的别墅大门。
陈千禾吃惊地看看老莫又看看周小津,仿佛想到了什么,问周小津:“所以,这位先生也是来周家奔丧的吗?”
老莫替周小津说道:“姑娘,他是周老先生的孙子。”
陈千禾不知道周老先生竟然还有个孙子,她只听父亲陈元提起过周老先生家的孙女,那是为了激她扛起闽筝大旗的。父亲说,你看看人家周家的小孙女周琬徵,才十三四岁,就已经知道自己身为秦筝传人的责任。陈元对周琬徵之所以有这个好印象,那是因为几年前一场古筝业内交流会,陈教授受邀参加,陈元担心父亲年迈体衰,便跟着去照顾左右。而同样身为业内的老人,周川老先生自然也受邀参加,还带了自己的小孙女一起来感受古筝事业的学术氛围。业内巨掣们在座谈的时候,陈元和周琬徵就坐在会场的一角旁听,陈元见那小姑娘年纪不大,却甚是专注,不但一边听,还一边做着笔记。陈元便问她,学古筝苦吗?周琬徵笑着说,这世界上有不苦的工作吗?何况我出生在古筝世家,弹古筝是我的责任。陈元当即对周琬徵惊为天人,对比自家那叛逆的姑娘,陈元真是掬一把老父亲的辛酸泪。
十分钟以后,陈千禾就见到了传说中的周琬徵。
因为父亲耳提面命的缘故,陈千禾私下去搜过周琬徵的古筝视频,所以就算周琬徵已经不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了,个头比她这个二十五岁大姑娘还要高出半个头的时候,陈千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周琬徵。她无论脸型,还是眉眼,与周川老先生都长得极像。
“姐姐也出生于古筝世家?”帮着陈千禾一起把行李提进客房,周琬徵问陈千禾。
陈千禾看着眼前这个十八岁,虽然出落得亭亭玉立,但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女孩子,点了下头,带着些不自在,说道:“我爷爷是闽南筝的传承人。”
周琬徵又问:“那姐姐的大学是在哪个音乐学院念的?现在一定在读古筝专业的硕士吧?”
陈千禾彻底心虚了,在她的激烈反抗下,无论是祖父还是父亲都放弃了让她走音乐道路的设想,所以她是通过普高上的闽省省内的大学,并未像其他古筝世家的孩子那样上音乐附中和音乐学院。
“没呢,我没读音乐学院,”陈千禾岔开话题,“小周妹妹你呢?在哪个音乐学院就读啊?”
周琬徵落落大方说道:“我今年才高三,还没考音乐学院呢。”
“那打算考哪里的音乐学院啊?”
陈千禾只是随口一问,周琬徵却认认真真回答起来,“我爸爸和我姑姑希望我去bj,我妈妈和我外婆希望我去上海,但我奶奶希望我去美国。”
“美国,为什么?”bj有央音和国音两大音乐学府,上海有上音这座音乐殿堂,但美国让陈千禾不理解。
“因为我哥哥在美国啊!我奶奶应该是希望我去陪我哥哥吧,不过我奶奶现在应该改变主意了,因为我哥哥回来了。”
陈千禾眼前浮现车上那个面如冷玉的年轻男人的影像,了解地点点头,说道:“你也有哥哥啊,我也有哥哥呢,他也在国外,不过不需要我去陪,我妈在国外陪着他呢。”
陈千禾讪讪然的,心里的芥蒂随时随地都能冒出来。
周琬徵笑着解释:“我哥哥不是我亲哥哥,是我大伯的儿子。”
原来如此。即便是圈内人,众人也只是对周川老先生的大女儿和小儿子耳熟能详,大女儿周又商十几岁就从西京去了首都,是秦筝京传第一人,现为首都音乐学院古筝专业的博士生导师,桃李满天下;小儿子周又宫原本也在首都,后因江南筹办音乐学院,招贤纳才,便随妻子盛糖去江南发展。两位都是古筝界响当当的大师级人物,相比之下大儿子周大山较少活跃在筝坛舞台上,以至于不少人都以为周川老先生只有一儿一女。
周琬徵和陈千禾正说着话,周琬徵的大伯、周川老先生的大儿子周大山就出现在了门口。他敲了敲敞开的房门,看向屋子里,问道:“都安顿好了吗?”
“我大伯!”周琬徵向陈千禾介绍道。
陈千禾走过去,看见周大山的眼睛红红的肿肿的,便本能跟着心情沉重起来,她向周大山微微鞠了个躬,说道:“周伯父,节哀顺变,本来我爷爷是打算亲自来吊唁的,但他最近身体也不好,我爸爸要留在家里照顾他……”
周大山点点头,说道:“陈教授和我父亲年纪差不多大,都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了,他让孙女来走这一遭也已经尽了心意,很感谢你们。现在已经很晚了,陈小姐早点休息。”
这边安顿好了陈千禾,周大山和周琬徵回到灵堂。灵堂内,周小津正跪在奶奶跟前,一双眼睛哭到睁不开,而丰教授也正泪眼汪汪看着自己的孙子,一只手满含心疼摸着他的头发,嘴里喃喃道:“小津,起来吧,地上凉,你要是跪坏了身子,你爷爷也会心疼的。”
周小津哪里肯起身?他就是跪死在灵堂,都不足以弥补自己的不孝。因为他的任性,让爷爷十年来少了天伦之乐不说,连临终都见不上他一面。“奶奶,我对不起爷爷……”周小津伏在丰教授膝头哭了起来,他哭得隐忍,丰教授并未听见他的哭声,只是看着他的双肩一抽一抽地抖动。
这样的孙子更让丰教授揪心。这十年离开家族的荫蔽独自生活,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这样连放声痛哭都不敢。
“你爷爷不会怪你,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他就是心疼你,想你……”丰教授说着,涕泪交零。
“奶奶,我对不起爷爷,对不起爷爷……”周小津能说的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丰教授抚摸着孙子的头,含泪说道:“你爷爷临终前已经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了,后来,他开口跟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如果能再见到小津一面,该有多好啊!小津,这是你爷爷的遗憾,你可千万别让奶奶也有这样的遗憾啊。”
周小津一顿,抬起头来,泪雾模糊里,丰教授一脸悲伤欲绝,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道:“奶奶年龄也大了,不知道哪一天就像你爷爷一样……去了……”
周小津了解地点点头说:“奶奶你放心,我这次回国就再也不走了。”
丰教授形容一振,她破涕为笑说道:“你的房间一直都没有动过,你姑姑这次还让人重新收拾了一下,添置了一些家具……”
“奶奶,”周小津打断丰教授的话,“我已经订好了酒店。”
“你为什么要去住酒店?”丰教授惊呼起来。
周小津静静道:“奶奶,我会常回来看您的。”
站在门口的周大山无论如何都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心头一股子怒火蹭蹭蹭往脑门上烧去。凭什么跪在地上的年轻人身为周家长房长孙却可以如此任性、不负责任?一走就是十年,对家里不闻不问,如今回来,却还要去住酒店!这就是他对爷爷的愧疚吗?身体跪着,嘴里说着“对不起”,可是他的心真的认为自己错了吗?他要看一看他周大山生出来的儿子到底有多绝情多冷酷!
然而,周大山的脚还没迈进灵堂,就见周又商疾步从丰教授身边走过来,一把将周大山拽出了灵堂。长期弹古筝的人手上功夫力大无穷,周大山只觉自己胳膊传来一阵酸疼。
“又商,你干嘛?”灵堂外,周大山挣脱周又商,不满地看着周又商。
“大哥,我还想问你,你干嘛?”周又商看着周大山,眼里是恨铁不成钢,像姐姐看不懂事的弟弟,而实际上周大山才是大哥,不过两人年纪也就差了一二岁,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
周又商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饶她是性情最最温和的人,还是对周遭的人产生一股威慑力,让学生与同行都对她生出敬畏之心来。而周大山和周又宫这对兄弟更是对她恭敬有加。
听着周又商的问责,周大山气势上立即矮了几分,但还是没好气道:“真的难过,早干嘛去了?爸又不是毫无征兆突然去世,去世前一直在住院,他就算人在国外,回国的机票很贵吗?”周大山说着不敢看周又商,兀自把脸转向外头。漫天的雨帘自屋檐垂下,将花园与灵堂隔成了两个世界。
“大哥,你可错怪小津了,苏媛已经向我道了歉,是她向小津隐瞒了爸生病的事,小津不知道爸住院。”
“苏媛为什么要隐瞒他?还不是为了讨好他,他不愿意跟我们联系,要跟我们周家做一个切割,十年不肯回来,现在又在那地上跪着不肯起来,惺惺作态给谁看?”
“给你看呢?”周又商的话让周大山愣住。
见周大山愣神,周又商放柔了语气,说道:“大哥,小津十年没有回家了,这十年他一直孤身一人漂泊海外,如今是借奔丧的契机回国、回家,你真的不打算与他修复父子之情吗?”
周大山被周又商一问,脸上的神色一滞,喃喃道:“一个巴掌怎么响?”他愿意和好,他那个儿子也未必愿意,那个臭小子的牛皮气比他牛上一万倍。
“你是父亲,你还和自己的儿子计较?摆低姿态这件事,你就不能主动点?你们父子和好,爸也会走得安心些。”
周又商的话让周大山有些破防,他的确对不起老父亲,因为他的意气用事逼走了周家的大孙子,让父亲临终都未能见上孙子一面,这的确是一件遗憾的事。想到父亲,周大山眼里又涌起了滚滚热泪。见自己大哥年过半百、头发都有了微霜的人,此刻默默哭得像个孩子,周又商心里也很不好过。她伸手拍拍周大山的肩,安慰道:“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