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茱萸戴好古筝义甲,向周小津展示了一整首《战台风》。这是一首古筝七级曲目,是学生们考级时首选的曲子,也是浙派古筝的代表曲目,流传度非常广,其影响力与《梅花三弄》《渔舟唱晚》《广陵散》等古筝名曲几乎平起平坐。
居晚秋当年带着吴茱萸赴京参赛,正是弹的这首曲子。这也是吴茱萸被宋子桥和筝童家长们戏称为“小唐天齐”的成名曲,宋子桥手上每个学到古筝七级的学生都要弹奏这首《战台风》,唯有吴茱萸表现出了优于其他筝童的演奏天赋。他身为男孩儿的爆发力、帅气的动作都在这首曲子的演奏中展示出来。吴茱萸也凭借这首曲子拿下了宋子桥组织的各类古筝比赛的头筹,但是在随居晚秋赴京参赛,却落败了。
居晚秋母子铩羽而归,宋子桥就当面指责居晚秋不该不听她的话,擅自带吴茱萸出去比赛,尤其是参加这些她完全不可控的比赛,导致不能取得好成绩,这伤了宋子桥的面子。
居晚秋却感到庆幸,幸亏她一意孤行,带吴茱萸出去了一趟,否则她永远都是一只只听宋子桥呼风唤雨的井底之蛙,不知道天高地厚,穿着宋子桥编织的“皇帝新衣”,自欺欺人,自以为是,自得自满。
吴茱萸如今弹的都是《溟山》《打虎上山》这类大曲子了,级别相对低的《战台风》他驾驭起来更轻松,表现力也越发地好。
周小津坐在吴茱萸对面看着吴茱萸的演奏,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看到了唐天齐,周小津自然不会知道,这是吴茱萸无数次观看唐天齐演奏视频,从刻意模仿到发自内心神似的结果。
自从大家叫他“小唐天齐”之后,吴茱萸就把唐天齐作为了自己的偶像和奋斗目标。
能培养出一个“小唐天齐”,宋子桥觉得这是自己的骄傲,也是自己的教学实绩,不管这种叫法有多么不符实际。宋子桥会常常给吴茱萸讲唐天齐的励志故事,那是一个寒门筝童华丽逆袭,实现人生梦想的故事,吴茱萸觉得故事的前半部分与自己还挺相似的,都是家境不怎么好的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都喜欢弹古筝,吴茱萸自然而然就认为,故事的后半部分肯定也是一样的,未来他会成为和唐天齐一样有名的古筝演奏家,赚很多钱,带妈妈过上幸福的日子。
居晚秋也相信,故事的后半部分一定会这么发生的。
一曲《战台风》结束,周小津和陈千禾都忍不住给吴茱萸鼓掌,居晚秋心头是窃喜的,她知道她的儿子是有弹古筝的天赋的,只是没有好的机遇,不能让她遇上名师。如果儿子能拜唐天齐为师,何愁不能成为唐天齐第二呢?
然而,陈千禾和周小津却都没有当场答应她,帮忙引荐唐天齐。周小津对吴茱萸说:“唐老师下个月会在榕州举办一场音乐会,你知道这个事吧?”
吴茱萸不知道,居晚秋也不知道,他们呆在画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消息闭塞得很,不然当年也不可能让宋子桥说什么就是什么。
“买两张音乐会的票,到时候和你妈妈一起去榕州看唐老师的音乐会,”周小津交代吴茱萸,一旁居晚秋已经拼命点头,难掩激动心情,她猜测周小津和陈千禾一定是准备在音乐会当晚介绍他们和唐天齐见面,只听周小津继续对吴茱萸说道,“在这之前,你一定要好好准备两首曲子,到时候弹给唐老师听。”
既然要拜师,总得在技艺上能入老师的法眼,才有进一步收徒的可能,而现在吴茱萸演奏的曲子技法上硬伤太多了,基本功都不过关。就拿适才的《战台风》来说,作曲家为了演绎台风来临之时的风声、雨声紧迫之感,采取了柱外刮奏的技法,左手在琴码的左侧划弦,对划弦的力度必须重点掌握,力度太轻效果不佳,力度过强音色又会变得聒噪,为了达到风声阵阵的效果,节奏的把握也十分关键。
此外,为了更好模拟台风的风声,还采用了特殊的进阶演奏技法:扣摇。这是一种创新的摇指指法,在摇指基础上,加上左手二指紧扣琴弦,模拟台风来了又去了的声音,在琴码与右手触弦之间,先由左向右,再向左捋动,同时右手作拇指摇,力度、速度由弱到强,由慢到快,由快到慢,来表现风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的效果。
扫摇四点更是《战台风》这首曲子着重要表现的技法,通过扫摇四点,将音乐推向**,而吴茱萸适才在演奏中,扫摇四点各个段落间衔接不够自然、紧凑,左右手同时刮奏时,也未能按照原有进行的节奏速度衔接到下一旋律中,无法让旋律始终保持在激烈回旋的气氛中。
而这不过是七级的技法而已。
按照古筝艺考生的惯例,小学五六年级时就已经开始弹十级以上的大曲子,以备在考试中以曲子难度取胜,吴茱萸已经是初中生了,七级曲子的基本功都如此不扎实,何况十级以上大曲子?要想在艺考中技压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小津不能将话讲如此直白,孩子的自信心和积极性都需要呵护,一下子掐灭他的希望,绝对不是一个老师该做的事情,周小津只是委婉提醒吴茱萸,一定要加强基本功训练。
居晚秋是个聪明的,与其说她听出了周小津的弦外之音,不如说这两三年她陪着吴茱萸四方求学已经变聪明了,知道症结所在,吴茱萸输在缺一个好老师的正确教导。而居晚秋陪娃这么多年,也练就了敏感度,她能辨别出来眼前这位年轻的男老师水平不同于一般琴行的业余古筝老师,他坐在古筝前面就有一种范儿,一种能驾驭古筝的范儿,就像吕布驾驭方天画戟、孙悟空驾驭金箍棒那样。
于是居晚秋大胆地说:“这位老师……”
“表姐,他姓周。”陈千禾提醒她。
居晚秋赔笑说:“周老师,虽然我家孩子可能弹得没有那么好,但他真的热爱古筝,弹古筝是他的梦想,考音乐学院也是他的理想,你和千禾一定要帮帮我们啊!你看这样行不行?唐老师的音乐会在下个月,咱们还有时间,这段时间,就请您给孩子上课,如何?课费,我保证一分不少您的。您每天给孩子上课,等到下个月,孩子的曲子一定弹得比现在好多了,到时候见到唐老师,说不定唐老师就喜欢他了,就愿意收他为徒呢?”
“那我们今天就开始上课吧!”
周小津如此爽快、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废话,倒叫居晚秋意外,陈千禾也很吃惊,但见周小津已经拨动琴弦,就刚才的《战台风》给吴茱萸示范弹奏了。
………………
宋子桥今天也没有跟随张广军和其他学员去参观陶瓷馆,上次有人热心给她说媒,男方是陶瓷馆的门卫,这让宋子桥感觉受到侮辱。再上次,说媒的要安排她和一个外卖小哥相亲,她气得骂了媒婆一通,说她想赚媒人钱想疯了。
宋子茵为此还说教了她一通,宋子茵说,职业不分贵贱,门卫和快递员不偷不抢,凭自己劳动力赚钱,没什么可耻的,劳动人民最光荣。
“那你怎么不嫁一个快递小哥或者门卫啊?”宋子桥愤愤不平,甚至觉得宋子茵有些绿茶了,嘴里说着职业不分贵贱,转头就喜欢上了筝行刚来的古筝老师。职业不分贵贱,但人分三六九等,周老师一看就是人中龙凤,那气质那样貌……宋子桥直在心里赞叹不已,甚至觉得宋子茵配不上周小津。
筝行大门掩着,楼上有古筝的音乐传下来,是一首《战台风》,正弹到第二段散板部分,作曲家创新运用了柱外刮奏,用噪音来表现台风的怒吼以及台风来临时的天昏地暗,起落音都没有固定,演奏者可以在乐谱的基础上即兴发挥。
这是宋子桥听过的最棒的即兴发挥,自由却又在章法之内,到了第三段,码头工人齐心协力与台风战斗的场面,更是被演奏的人表现得意气风发、酣畅淋漓。
紧接着,雨过天晴,乐曲进入了抒情阶段,明亮、悠扬、宽广,码头工人们为自己战胜了台风而自豪。
码头欢腾起来了,人们重新投入了热火朝天的劳动,古筝在最**处戛然而止。
宋子桥整个人都震住了,她竟就这样呆呆地站在楼下听完了一整首《战台风》,直到曲子结束,楼上响起掌声,她才回过神来。
弹琴的一定是周小津。宋子桥本能反应。
除了周小津,宋子桥还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很熟悉,宋子桥的心砰砰跳动起来,心头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委屈像复燃的碳火,在一片炙热的火红中,腾地窜出了火苗。她拔腿就向楼上冲去。
宋子桥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周小津的课堂。
“宋老师。”见宋子桥推开琴房的门,吴茱萸立马就笑了,热情打招呼。
还是那个她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男宝。他的笑容像和煦的春风,伴着暖阳,拂面而来,宋子桥心头的怒火一下就被吹灭了。
“嗨,吴茱萸。”宋子桥露出和蔼和讨好的笑容。
紧接着,居晚秋也和宋子桥打招呼:“宋老师,好久不见,你也在这家筝行上课啊?”
宋子桥心里恨恨,吴茱萸他妈怎么可以做到如此若无其事,笑得那么清澈,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过节似的。
人在江湖飘,都是老油条!宋子桥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也亲热地坐到了居晚秋身边,像是一对老朋友了,又像都是吴茱萸的家长,认真听周小津给自家孩子上课。
自家孩子啊!她教了他七年,疼了他七年,她真的拿他当自家孩子啊!宋子桥内心不平,又酸酸的,同时又很高兴,激动的,为心里常常挂念的学生,终于见到面了而兴奋、想哭。
居晚秋见到宋子桥的心情也很复杂,这些年她虽然因为吴茱萸考不上音乐学院附中而在心里怨怼过宋子桥误人子弟,但同时又念着宋子桥对吴茱萸的好,就像宋子桥也念着居晚秋曾经对她的好一样。
中秋节的时候,她还没起床呢,小小的吴茱萸就提着一盒月饼站在她的床前,祝她中秋节快乐。母亲去世的时候,居晚秋和家长们请了鼓号队替母亲热闹了一番。
曾经都是彼此付出过真心的,宋子桥是居晚秋眼中的好老师,居晚秋也是宋子桥眼中的好妈妈,她们曾经惺惺相惜,为吴茱萸共同努力,后来……
后来居晚秋有错,她也有错。宋子桥自我检讨过。她的确因为吴茱萸北上学筝,内心不平衡了。谁被人动了奶酪,能开心呢?
居晚秋也检讨过,就算宋子桥吹再大的牛,也毕竟是吴茱萸的老师,她不该把她放到仇敌的位置上,她们都想吴茱萸好,能有啥仇怨?
居晚秋和宋子桥这些年都彼此设想过,再见到彼此时的情景,可能会躲着走,相看两厌,再也不见;可能会起争执,说不定面红耳赤,还会互相扯头花……就是想不到她们竟然是心平气和并肩而坐,甚至有些故人重逢的亲昵。
认识七年的感情,岂是说没就能没呢?也曾经如家人一般亲近,如姐妹一般说着八卦与闲话啊。
虽然面上使劲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居晚秋和宋子桥的内心却都波涛汹涌的,毕竟发生过那么多不愉快,不可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们本来就不是可以如狐狸一般行走森林的人,她们都算得上是好人,真实的人。
也许时间能治愈一切,改善一切。
在居晚秋和宋子桥内心向时间祷告的时候,陈千禾下楼去了。
她自诩古筝圈外人士,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和古筝亲近,所以没道理留在琴房听周小津上课,尽管周小津的《战台风》还在她耳边余音绕梁,她也只能带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下楼去,到筝行外头去。
周小津的古筝弹得真好啊,有这样一位古筝传人,他的家人一定无比骄傲吧,周川老先生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
此时此刻,陈千禾突然能理解爷爷的遗憾了。
如果她也能像周小津或者周琬徵那样,成为一名出色的古筝传承人,爷爷别提该有多高兴了。而她这辈子终究要辜负爷爷了。
陈千禾站在筝行门口,回头看筝行的招牌,“闽南筝”三个字遒劲有力地写在匾额上,悬挂在大门的横梁之上,静默不语,略显孤单和寥落。
陈千禾的心情也跟着孤单、寥落,有一种同呼吸、共命运的错觉。
手机响起了,搅乱陈千禾的思绪,是张广军打来的电话。
挂了张广军电话,陈千禾整个人都发抖了:陈玉春出事了。
陈元在榕州,一接到陈千禾电话,就定了最快一班去画安的动车票,感谢现代科技,及时将他送到了老父亲的身边。
陈教授是在游览陶瓷展览馆时摔伤的,张广军为此自责不已。
如果不是为了他出专辑的事,老师也不必赶到画安来;如果不是他提议把“闽筝传承班”的培训就地放在画安,如果不是他提出带老师和学员们一起去参观陶瓷展览馆,老师也不必发生这场事故。
“是意外,谁也不想的。”陈元从病房出来,递了一瓶水给张广军。
张广军的自责是没办法因为一句安慰就消解的,毕竟老师摔得很严重,一只腿发生了骨折。老师已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了,竟然让他遭受这么大的劫难,老年人的骨头断了,很难康复,张广军想想都头疼。
早知道会这样,他就听季童的话,带着专辑去榕州找老师,在榕州找一家录音棚,请老师指导了。可惜,人类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我爸让我来安慰你的,”陈元说,“你可别让他躺在床上还替你操心。”
陈教授就像父亲,陈元就像兄长,他从鲁州来到闽省,是师父和师哥让他有了家的感觉,教诲之恩不敢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张广军带着惭愧、自责、复杂的心情和陈元拥抱了一下。
“师父的腿虽然做了手术,但打了石膏不宜动弹,师哥就不要将他接回榕州去了,就直接留在画安养伤吧,师哥榕州那边生意要紧,等师父的伤情稳定些,师哥你就先回去,我来照顾师父,等师父完全康复了,我再把师父送回榕州去,师哥要是不放心,把千禾留下就可以,我这边还有季童可以帮忙,而师哥你,一个人又要照顾师父,又要照顾筝行……”
张广军的安排无疑是最好的。
陈元说:“你还真是我爸的好徒弟,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张广军心情这才好受些,他知道师父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是为了让他心安,如果不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他会因为师父受伤这件事愧疚很久的。
“师哥,千禾也大了,师哥也该为自己做些打算了。”
陈元知道张广军的话什么意思,他是催他再婚呢。
对于这个话题,陈元也不遮掩,落落大方表示:“总要有个具体的人才好做打算,不是?总不能对着空气做打算?”
张广军忍不住笑,说道:“师哥若有心,怎么会没有具体的人呢?师哥条件这么好,想要再找个人结婚,也不是难事,难在师哥没有这份儿心。”
陈元的心还在居夜阑身上。张广军心知肚明,但不好把话挑破,陈元也知道张广军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但看破不说破,便打起了马虎眼,说:“我都一把年纪了,关键不在有没有心上,而是心有余力不足。”
师哥文质彬彬,偏偏这句话惹人歧义,张广军也是斯文人,为自己竟然一下就听出陈元话里的引申意思,竟是个不纯洁的人,而不好意思。
陈元也注意到了张广军脸颊陡然飞起的绯红,见自己的话让人产生遐想,也一时不好意思起来。好在张广军及时转移了话题,说恋爱、结婚这些事还是由年轻人们去落实有意思。
恰巧这时陈千禾从病房内走出来,匆匆忙忙向电梯间走去,陈元问她去哪里,她说是周小津他们来看望爷爷,她下楼去接人。
“千禾小侄女还没有男朋友吧?”张广军多少有些明知故问。
陈元答,没呢!还在准备考研,估计谈恋爱的事一时半会儿不在计划之内。
“感情的事总是计划外的,缘分说来就来了。”
陈元觉得张广军话外有话,问他他又不肯细说了,只能由陈元自己猜测去。
陈千禾到了医院楼下,只见周小津一人站在大厅,陈千禾问苏媛呢,周小津说苏媛买水果去了。
陈千禾道:“那么客气干嘛,爷爷牙口不好,反正也吃不了水果。”
周小津说:“那就你吃。”
“我又没有受伤,吃什么水果?”
“水果也不是治伤的啊!”
陈千禾愣住了,周小津说得有道理诶。
苏媛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大袋水果,周小津要帮忙,她却不让,嘴里道:“你是演奏家,要时刻保护自己的手。”
但周小津还是不听话地抢了一袋水果去提,“怕什么,你不是给我的手上过保险了?”
跟在两人身后的陈千禾瞳孔张了张,原来还真有这样的骚操作啊!
三人进了电梯,上楼,走出电梯时,张广军已经去病房了,留下陈元一人在窗户旁的位置抽烟。
“爸,你怎么又抽上烟了?”陈千禾霸气走过去,拿过陈元手中还有一大截的香烟扔进了垃圾桶上放着的烟灰缸里。
陈元笑着抱怨:“你是我女儿还是我爹啊?管得真宽!”
“我是关心您的身体,好心别当驴肝肺啊!”
不远处,周小津看着那么和谐的亲子关系,多少有些羡慕从眼神里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