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迷路人。周先生在观音寺里撞响的钟声荡去十余里,不管是山上的国民军,还是驻扎在漫河南岸的日军联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听到了这样的沁人心脾的朦胧钟声。満川和野紧张起来,认为这是某种信号在**内部传递。他即刻召集了三门大口径榴弹炮,摆在漫河南岸轰然齐鸣,顿时鸟兽尽散。
洪山他爹注视着郊野上被羊群啃食过的痕迹,一路追寻着儿子的行踪。他听到远处传来的钟声,心头猛然一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苍白的嘴唇跟着起伏的胸膛抖擞着,颤动着,迫切地想要喊出一种声音来。他的心里憋着骂道:“妈的!这么大动静。保不齐,日本人确实来了。”
“爸爸……”郑洪山钻出脑袋喊道,他可怜巴巴地问:“爸爸,谁在敲钟?”
洪山他爹喘着粗气,接过郑洪山手里的牧鞭,缓了一阵说道:“没事,你回家吃饭吧。”
“那爸爸呢?”郑洪山又问。
洪山他爹打响鞭子,散在身后的羊儿拢了过来,他对儿子说道:“我吃过了,你快去吧。”
“不好……日本人的大炮……”
洪山他爹听到漫河南岸传来炮弹出膛的尖锐壮响,在幽幽山谷之中穿梭回荡。另一边,观音寺里断断续续的钟声也未消停。他左右定神,看着山腰上成群的惊鸟,奋力地拍打着翅膀,忽闪忽闪,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往远处飞走,吃力地朝着远处喊道:“我儿快走。”
郑洪山提着裤子从棘堆里爬起来,意识到一丝危险的气氛,惊恐的眼珠子四处乱转:“爸!羊都吓跑了,咋弄?”
“别管啦,快跑。”洪山他爹丢下牧鞭,朝着儿子冲了过去。
河面上出现一朵巨大的水花,高高溅起的泥土扑向岸边。
郑洪山一个趔趄,回头看到他爹被炸得血肉模糊,只剩下半截身子,远远地躺在一片血泊里晃着脑袋,四周焦黑的土壤里冒着蓝色的硝烟。他感到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像挨了狠狠的耳光,脑袋里嗡嗡响个不停。他将嘴巴张到最大,紧着嗓子发出声来,与周围的隆隆的炮声交织在一起:“爸爸……”
那副血淋淋的惨像,使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炸开一般,郑洪山毛骨悚然地喊道:“爸爸……爸爸!你的腿!你的腿咋了?你的腿去哪儿了?”
洪山他爹的身上落满了碎石、泥土、杂草和树叶,像是在煤窝里滚了一遭。他抽搐好一阵,哽咽着从嘴里吐出来不太清晰的几个字:
“别管我,回家去。跟住乡亲们,人家干啥,你就干啥。”
“不中,咱俩一块儿走,我去给你找腿,你有了腿就能走路了。”
郑洪山慌乱地环顾四周,急得大哭。他咬着牙拨开荆棘从,刨开土堆,又搬走石头,找到了一只布鞋,找到半截碎布,就是没有找到他爹被炸断的双腿。接着,又有一颗炮弹落下来,爆炸产生的气浪将这八岁小孩掀翻在地,他感到有人对着自己一阵拳打脚踢,一双无形的巨手不断推搡着他的身躯。郑洪山闷声不响地连忙爬起来,抹干净眼泪。
“爸爸……我找不着你的腿呀。”他失声大喊。
地上的碎石和砂砾像一阵阵磅礴大雨稀稀落落打在树梢上。郑洪山再一次从硝烟里爬起来,回头再没找见他爹的身影,那地上的另外半截身子也被彻底炸没了。
“爸,你在哪儿啊爸?你刚才还在这儿呢。”接连两个炮弹落在同一处,
在地上形成了一米多深的弹坑。郑洪山惊魂未定,声声呼唤着:“爸爸……你在哪儿啊?”
郑洪山的眼窝子流出两行清泪,他是被吓哭的。打这天起,郑洪山再也没见过他爹。他爹出生于清朝光绪二十六年,终年仅三十八岁,尸骨无存。
漫河的流向同黄河一样,许多个世纪以来发生多次转变。秦岭余脉形成的浅山丘陵绵延至此,自西北往东南地势趋于平缓。那些山地,丘岸,冲积的河谷,平地而起的山峰,密布交错的老河道,共将漫河湾分隔成大大小小九个部分。境内最高海拔996米,而最低海拔却只有58米,因此巨大落差,放眼望去只有层峦叠嶂。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是刻在漫河湾三千余户百姓基因里的。漫河湾地处秦岭以北,冷热季风交替角逐气候带,四季分明;春季花开,金黄的油菜点缀山间,漫山是青而绿的新貌;夏季高温多雨,光照充沛,漫山是绿而深邃的蓬勃;秋季林间硕果累累,麦束晚黄,遍布旷野的麦浪,香甜地弥漫;冬季偶尔下一场雪,一年当中有那么几天,能够领略到俊美无瑕的雪山景象,那时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陷入短暂沉默,静静地酝酿着无限生机。
郑洪山泪眼模糊,摇摇晃晃地回到村里,这里已然乱了套。他走进自家的柴屋、厢房、羊圈,在院子里哭个不停。锅灶里是他爹留的饭菜,一碗红薯稀粥,一碟咸芥丝,还有半张老面饼。猩红的火炭仍在灶台下面冒着尖尖的火苗,羊圈里仍旧混杂了草腥和膻臭。转眼间,爹和羊都不见了,这个家里只剩这一个尚能喘气的活物。街坊邻居们在大街上吵闹,不断高声呼喊着一些人的乳名、大名及其称谓。不断有乡亲们从农舍涌向街道,提着荆篮,抱着大小的箩筐,背着铺盖,挑着扁担,带着嚷乱的一家老小成群结队地沿着漫长的山路往高处走。
再晚些时候,村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了,静悄悄的,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郑洪山坐在门槛上发呆,看到有人从院前经过,于是便欣喜地望着他,蹑蹑地准备喊道:“爸”
但他没有喊出声。
“你怎么还在这儿?你爸呢?”周先生绕着村庄进行最后的巡视,问郑洪山。
他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来,呜咽着说:“炸没了。”
“啥?你爸他……被炸死了?”周先生拉着郑洪山的胳膊问。
死?对于死亡,此时的郑洪山能感到的也就那么回事。他尚且不懂什么是永远,也不懂什么是离别。而这两样事放在一起,他更为不懂了。他不断地流着无能的泪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也说不上来。周先生粗糙的手掌在郑洪山的脸上抹了一把,替他擦干眼泪。温柔地对他说:“你跟我走吧,这里要打仗了。”
郑洪山不断地抽噎,牵动着他全身的神经。郑洪山问他:“他打他的仗,我放我的羊,为啥要给俺爸炸死?”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周先生叹了口气,悲哀的难以自禁。
郑洪山跟在他身后,他感到先生的背影很是吃力的朝前走,心里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复杂滋味。周先生回头巡视四周,他也跟着巡视,两个人看到的景象是完全相同的,心头的思虑却有着千差万别。田里的麦束已然成棵结粒,再有一月半即可收割打粮。那一道道齐整整的田垄,如同掌心的纹路一般明晰可见。他的目光当中透着留恋,也透着一丝坚决。周先生绕过了几条胡同,站在近山书院的门楼前抬头仰望,房檐的木椽上有些霉蚀风化的痕迹,有几处瓦片脱落。门梁上的整条青石雕刻有龙凤、花瓶、牡丹,寓意平安吉祥。门槛两侧各有一个镇宅的石雕,那是两头凶神恶煞石狮子,抬头望远,神韵十足。
那是周先生祖上留下的一座二进院,年年破败,又年年修缮。中间的隔墙和南侧的倒座房以及两厢的屏门围合成院。周先生一家六口搬到内庭起居,将外院的两间耳房腾挪出来成为近山学堂的教室。就在昨天,这两间教室还坐满学生,房梁上萦绕着学生们诵读经书和撩拨算珠的声音。如今却大门紧闭,稍显凄凉了。
周先生敲开门,三儿子周顺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爸回来了。”
“天还没黑,闩门做啥?”周先生问道。
周顺说:“俺妈让闩上的,她说谁不知道眼巴前不太平,比闹匪患还要惊心……咦?这不是洪山么?你怎么在这儿?你爸呢?”
郑洪山十分委屈地说道:“没了。”他说话的声音太小,以至于周顺没有听清。
周先生带着郑洪山跨过门槛,走进合院。周大娘和她们另外三个儿子陆续从房间出来。一家人站在院子里,周先生不甘心地跺了跺脚,说道:“日本人一来就放炮,不是什么善茬,洪山他爹被炸死了。乡亲们都撤到山上牢靠一些。就剩咱一家了,赶紧收拾收拾,也快走吧,争取天黑之前赶到漫河洞。”
周大娘搂住郑洪山的脑袋,两个人哭成一团,她哀呼道:“哎哟菩萨哎,什么时候的事儿?这苦命的娃呀,来让大娘抱抱。你娘死的早,现在又没了爹,我心疼的娃呀……”
周家大儿子周达凑了过来,将郑洪山揽在怀里,对他说:“别哭了,弟,从现在开始,你哪儿也别去,跟着我们就好。”紧接着,周达又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地说:“如果我手里有枪,决心跟狗日的死磕,决不能让日本人上山。就这么看着鬼子堂而皇之地走来,我感觉我的血在烧。爸,您给我一把枪,我出去跟狗日的干一仗。”
“就是呀爸爸,不能就这么走了。”“爸,不毙掉俩鬼子,难解我心头之恨。”周仁和周顺站在大哥旁边,恶狠狠地说道。
周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达,爸知道你的枪打得最准。可外面是一批部队,不是一伙土匪。气势汹汹地来了上千人,兴许不止,就算数,也够你们兄弟几个数半天。眼下不是你们逞英雄的时候,你们的性命在那些兵的眼里,不如蝼蚁。”
周达问道:“那我们现在咋办?总不能坐这儿干瞪眼。眼睁睁看着鬼子进咱们的院,踩坏咱们的庄稼?”
“上山躲一躲吧。带上干粮细软,衣裳铺盖。牲口也带上,除了羊屎蛋子,啥也别给鬼子留下。周正,你的脚最小,给洪山找双鞋子穿上,光着脚走山路纯是受罪。你娘的腿脚不中用,你搀着你娘先走,去漫河洞。”
周大娘很不乐意地杵着拐杖,往脚边捣了三下,对众人说道:“我不去,你们该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他日本人能把我咋着哇?我就算是死,也就这一滩子肉。我的命没那么珍贵,不必去藏,我不走。”
周先生瞪着眼珠,正感到心烦气躁无处发泄,倔脾气顿时上了头,大吼道:“咦哟呵,你说啥呐?你不走?乡亲们都走了你为啥不走?你留家里干啥?你以为日本人是给你拜年来呢?你脸白?你面子大?那是打仗啊祖宗,那是杀人的兵,那是要你的命来了。你不走?那好,咱今天都别走,要死就死一窝。叫日本人一颗炮弹飞过来给咱一锅端了,连坟都不用自己挖。周达,周仁,周顺,周正,谁给我拿把枪来,老子带着你们出去再干他一仗。”
兄弟们都明白他爹说的是气话,周正在一旁劝他娘:“妈,听俺爸的,走吧!仗打完咱还回来。那漫河洞除了咱本地人,外人找不着,何况日本人咧。”
郑洪山依旧是泪汪汪的,那双令人垂怜的眼睛里此时不再表现出悲痛和忧虑。爬得越高,他那跃动的眼神越是散发着惊喜的光芒。那些山的轮廓早就长进他们的心窝里去了,很有可能他们看到的不是山,而是山的魂魄。翻过一座座山脊,望着山间错综复杂的小路,一面又一面山坡外,除了山尽是山。放眼遥望,连这位八岁的孩童,面对着山尖交错的一个美的整体,也时时呆立在那。将这等开阔壮丽的俊秀山色尽收眼底,不由得感叹。
“这里美得撼摄人心。”
周大娘不停地抱怨:“活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的远山头,就是没爬上来过……还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