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懵懂不知所谓,昆仑不信吗?那怎么办?迟疑着伸出已经修复得毫无痕迹的胳膊举到昆仑面前,小声说:“真的。”
昆仑君忍俊不禁的笑着捏了捏少年的脸,叹道:“这么傻,可怎么好啊!”
“那现在,不吃了吗?”少年一脸无辜的问,他其实不明白傻和好吃不好吃有什么关系。
“算了,你还小呢!”昆仑君叹气,傻是傻了点,可怎么办呢?慢慢教吧。
小?少年似乎懂了,小的不能吃,不是食物,要养一养,养大了才能吃,好像还要过年才能吃。那昆仑不会丢掉他喽?难养也不会丢掉喽!
真好!少年安心的笑了,重新躺下把头枕在昆仑君的腿上,困了,还想睡。
昆仑君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少年的长发、颈项,脑中思绪万千。
小孩子还真是容易快乐啊!世间众生分善恶,可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鬼族本该是极恶的,可身为鬼王,又是这般至纯至性,倒衬得他们这些行走世间,为世俗所染的圣人们相形见绌了。
大荒众生终究是不能共存,那他又能怎么办呢,替猫儿背了因果,到头来却要自己下决断舍弃。大荒战神,呵,果然好算计啊!
天地间本阴阳平衡,诞生鬼族事必有因,可鬼族你们说封印就封印,旁的生灵却要再三维护,要昆仑说,该当留下的是鬼族才对呢。他虽不觉那些噬杀暴虐的幽畜是生灵,可身具生魂却行幽冥事的不知凡几。当真将鬼族斩尽诛绝便能太平无事吗?不见得吧!
你们指责我,难道你们自己就是对的吗?我偏要试试给鬼族也找一条出路来,看你们又能怎么样。
昆仑君轻抚着少年柔软的头发,低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大封之外不是想象的样子,你会失望吗?”
“嗯?”少年迟疑的说:“昆仑,你是在难过吗?你说的很多话我都不明白的,但是,我喜欢见你,在哪里都好。”
昆仑君洒然一笑,用手轻轻捂住少年的眼,手心中长长的睫毛像两排小刷子一样瘙得心中着实痒痒,少顷才安静下来。
“也对,心里觉得好便哪里都好。你不明白挺好的,我原来也不明白,后来明白一点了,就再也好不了了。睡吧。”
“夸夫,那两个字念夸夫,是一位很厉害的□□字。”
“也是见不到了吗?”
“嗯,见不到了,他死了,你我第一次见的地方叫‘邓林’,那里就是他埋骨的地方。”
“他是怎么死的?”
“呃…,蠢死的……”
小鬼王是个顶好的学生,灵性十足博闻强记,只要是教过的,不管理不理解,先牢牢记住。好多次昆仑君都会想,若少年不是个鬼族的话,他一定会送少年去祸害神农,那老家伙惯是好为人师,肯定喜欢这样好蒙好骗的。
“昆仑~~~~”人未至而声先到,昆仑君俊逸的五官瞬间扭曲成苦瓜样,大底全天下各种娃都是不好带的,他如今很能理解女娲当初丢只猫儿给他的心情。
好怀念初见时怯怯的,半晌不说话,说话就几个字的小鬼王,安安静静的多可爱,悔不该嘴欠的教小孩说‘人话’,不但说‘人话’,还学了‘人字’!
一个堂堂鬼王不正经的去嗜杀祸乱,却不务正业的天天埋头摆弄龟板、皮卷、骨板以及石碑!呃,没错就是石碑,但凡路上遇到带字的、带画的,少年都要跑去看。
你说你看就看吧,看看新鲜就完了呗,你还问!
近段时间,大荒山圣昆仑大人自觉生活堪称水深火热,心中无数次坚决的认定——鬼族全都一个样,鬼族没有例外,他们都是贪婪的,是得寸进尺且永不满足的。
这个认知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在循序渐进中获得的。
一开始,少年面对着被昆仑君丢到眼前的,那些看不懂的字,理解不了的图形,很是无措,自厌、懊恼、一筹莫展。
昆仑君任由少年独自纠结了好几天,待欣赏够了那副委委屈屈,想问又不敢问,不会又羞愧的小表情后,才一脸故作高深的跑出来指点迷津。
本来昆仑大人在少年眼中的形象就已经足够伟岸了,这一下子足可说是拯救孩童幼小脆弱自尊于水火的行为,更是将其高尚人格魅力在少年心中被推向了极致。
可令昆仑君始料未及的是,紧随崇敬而生的便是毫无距离可言的信任与依赖。
少年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越聚越多,几乎每一天都能看到变化,他会神采飞扬的挥舞着一块白惨惨的骨板诉说自己又找到了没见过的字,他会双目含星的抬头仰视着昆仑君要求停下行程在周边转转,他也会满含欣喜的悄悄挨到昆仑君身侧偷偷摸摸的去揪那青色的衣角。
被善待、被喜欢又不用担心被随意丢弃,这样的认知使得少年逐渐放下了初初接触陌生环境的谨小慎微,也慢慢展现出一个好奇的小孩子与生俱来的‘破坏力’。譬如说,那些被啃得渣都不剩的龟甲、骨板,或者那被无意间拍得支离破碎的石碑,更无论是那些被故意的、或蓄意的、更或是有意的扯坏并吞吃入腹的,被昆仑君贴身穿着热热乎乎的数件青衫。
以至于,昆仑大人不得不再次返回昆仑山巅以补足空空如也的玉盒,往常几十上百年都不一定能用得上一片的大神木叶,忽然间就变成了路边廉价的消耗品,除了给昆仑大人幻化衣衫遮体,就是给小鬼王充‘零嘴儿’。
昆仑君看似四处游荡,但实际上并不是毫无目的的瞎晃,他总是往战火最盛、受灾最重的地方去,近乎自虐般的强迫自己亲眼去见证这世间的生灵涂炭。
懵懂的小鬼王并不理解昆仑君的烦忧,面对灾厄而亡的世间生灵,他没有悲哀,如果硬说有,那也只不过是面对大量被浪费食物的惋惜罢了,尽管他如今只是吞噬生魂,不会再搞得鲜血淋漓,可生魂脆弱身死魂消,不是活抓的,也轻易吃不到。
面对少年的无知无觉,昆仑君并不强求,只放任着少年一路上清理了不少幽畜。
消息传着传着便成了大荒山圣救苦救难,派遣神兵猛将斩杀鬼族,还世间太平。
于是,昆仑山圣大人迎来了令他始料未及的崇敬与拥戴,昆仑山巅大神殿前场面那是前所未有热闹,大家都知道山圣大人现下不在昆仑山,但各色供奉礼品还是源源不绝的被送到山脚下,即便人族中不断有大量老弱冻饿而死,也无法阻止疯狂的人们承奉他们的敬意。
在肆虐的鬼族面前,巫、妖二族尚有些微自保之力,弱小的人族就只能任其鱼肉。故此没人在乎那个承担了这份希冀的神明,是否愿意接纳汹涌而来的敬意。无论哪路神明出手帮了人族,凡人皆望那份庇佑能够持续到天荒地老。
过往,帮助过人族的神明不知凡几,人族也曾倾力相敬。可结果呢?人族依然是最弱的,依然是任各族随意欺凌的。可是看看现在,连向来不屑人族的昆仑山圣都为人族降下福泽了。
这该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于久经困厄的人族而言,那可是来自于冷心冷情、不食人间香火的昆仑山圣的眷顾,那是曾令惠受则被的巫、妖二族始终凌驾于他族之上的天恩。
人族恨不得扯旗立祠,向四海八荒宣告自己也终于可以并入昆仑山圣麾下,受其翼护了。
如此“盛况”昆仑大人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
只不过昆仑大人不在意,女娲造人时预见了大荒将倾,若真有那么一天,他昆仑君的神力虽强,却也不能尽佑世间万物,可到底留谁去谁呢?神农那一套说辞他是不认同的,可他自己又始终没拿定主意。
巫族、妖族、人族先前打得天翻地覆,搅扰得整个大荒不得安宁,如今他们连战神祠都一把火烧了,当那些传承于血脉之中的虽暴力却也勇猛的血统被尽皆抛弃后,谁还记得那个放下尊严一步一叩首上昆仑山为后辈求庇护的蚩尤?
昆仑君很想问问那位算计了他的战神,为了这样的后辈殚精竭虑筹谋将来,可曾后悔?
“不许动,不许转过头来,不许睁眼!”
“好……”
“你睁眼了!”
“~~嗯”
“不许睁眼!”
“~好”
“你就没闭上,快点,不许看。”
“嗯~,我,知道的,嗯~,闭上眼也知道的。”
“那也不行,快闭上。”
乌黑顺滑的长发散在岸边被编成小辫子,这是昨天看了巫族祭祀后,昆仑大人穷极无聊、又突发奇想的要给小鬼王整头发,据说是要用来搭配衣服的。
下昆仑山时弄来的那套华丽繁复的祭服早就破损了,后来昆仑君又给少年找过几次衣服,最后真正上身的,无一例外都是墨黑色。
巫、妖、人三族皆尚玄青、霞朱,稍微能看上点眼的也就是各族的祭祀礼服了,可小少年穿不得艳色,好看是好看,却太过妖气了。
本来昆仑大人也搜罗到一些更加华贵,上饰金银宝石的礼服,可惜的是,身为鬼族的少年同样穿不了,那些带着辟邪纹饰的珠宝会令他极其不自在。也就是在排斥这些珠宝的过程中,少年才怯怯的坦白,就连先前束发的曜石发箍都令他不适,只不过,那个小,比较容易忍耐。
于是,少年的身上就只剩黑色了,而那枚带了许久的曜石发箍也被昆仑君强行弃置。
散发终究不便,于是昆仑君开启对少年曳地的黑丝各种‘□□’,少年也乖乖的配合着,一大一小两个无聊至极的组合,彼此默契的忽略了,像这样简单的问题其实搓根布绳就能完美解决。
只梳一条怎么能显出我们大荒山圣昆仑大人的英明神武与众不同呢?当然嘛,既然动了手自然要分出高下,于是,辫子梳了一条又一条,最后梳得整个头顶都是,乱糟糟的。
本来,少年面容清俊、唇红齿白,若不理那周身幽冥寒意的话,便称是个钟灵毓秀的小神仙也不为过。可偏偏叫昆仑大人这么一整,满脑袋松乱纠结的发辫便如蛇窝一样凭添几分诡异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