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无人知道素尘是在想什么,他似乎一向如此,清冷强大镇定自若,哪怕他没给出什么承诺,但其眼神就足以令人信服。

  他找到令宵,易如反掌。

  少年带着阿雾避在一处山窟,群魔在外面环绕,说是乌烟瘴气也不为过,哪怕是修仙者,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也容易被扰乱道心。他只能支开结界,维持着这一小片的洁净之地。

  可是素尘提剑从容踏步进来,只道:“现在该明白,我为何不让你带她走了么?”

  令宵咬着牙,红瞳里的冷怒怎么也压制不住:“如果你只是来说教的,那就滚远点。”

  “你知道,她为何会跟你有这样的渊源么?”素尘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声音缓慢,倒不是在刻意卖关子,此刻的他,看起来相当低落。

  令宵的思绪不自觉被带了过去:“为何?”

  “你果然,忘记了很多事情,和初代……一点都不一样。”素尘没有看向他,只垂眸凝视着尚在昏迷当中的少女,“瑶光的一半神魂,如今就封在阿雾的体内,其实她本该和你一样,是不死之躯。”

  瑶光?

  再读呢喃起这个名字时,令宵神色微微堵滞。他不太记得过往的事情,众神的面目如今想来模糊不清,他只记得瑶光堕入到深渊的那一幕,少女光亮皎白的裙摆染上最深的黑暗,群魔们将她玷污,她同样以燃魂的代价将其封印。那些魔众,才是过去初代魔神的亲信,按理说,瑶光该是他最痛恨的神。

  但细想来,他并没有那种情绪。

  “殉身之前,瑶光就以一半神魂为祭,与初代强行达成了契约。从此光与暗之间,再也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而是生死荣辱与共,再无本质区别。”

  令宵目光渐渐冷漠。

  知道缘由,并不让他觉得欣喜。神契,是消解不了的,他不做无谓的挣扎。至于瑶光的做法,他完全理解,她的神性是被天道赋予的,这是她的使命……就如同恶,似乎也只会贯穿他的始终,生来便就如此注定。

  最初他苏醒的时候,第一眼懵懂地看向这个世界,觉得很是美丽。

  初代的仇恨邪恶,早已经过去了。

  他心里充斥着的,只有经过长久封印,终于得见天光的欣喜。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新奇。

  他从灵墟雾气与尘埃里爬出来,不着寸缕,却十分洁净,蝴蝶悬停在他鼻尖上,淡蓝色的翅膀于阳光下显出微微透明的色泽。

  他小心翼翼,不敢动弹,生怕惊飞。

  可是一把长刃忽然劈过来,视野顿时殷红一片,那只蝶儿亦被斩成了两半,跌在血泊里,想要抬动翅膀,已是不能了,只能微微震颤,做最后垂死的挣扎。

  他不会死,可是他会疼啊。

  身上的伤口,不断出现又不断复原,发觉他逃出封印的昆灵仙族几乎一拥而上,他们手上拿的什么武器,口中又在高声呵斥着什么,令宵如今都已经忘了,他蹲下身来,迷茫地承受着一切因怨恨和惊惶带来的伤害。

  他用残缺不全的手轻轻托起那只蝴蝶,他的血将那两片漂亮的翅膀完全污染了。

  他愤怒,不甘,不堪忍受。

  所以他杀了所有人,让鲜血染尽山谷。邪念与恶意支配着他完成这一切,自然他付出的代价惨痛。魔灵还未完全,他也伤得很重,过去所吞噬的豢养在身体里的妖魔怨灵们挣脱了他的身体,到最后他连行走都困难,残局也来不及收拾。

  一路辗转,甚至混进了逃荒的灾民里,他除了不会死之外,似乎也与常人无异了。

  对了,他还能听得见人们心里的恶念,吸取他们的力量。这个乱世,反而是属于他的最为合适的土壤。

  有些难民们完全陷入到了绝望当中,眼神里都没有光,这样干涸的生命,他不屑一顾。

  而有些人,哪怕昧着良知,也想要苟活下去。

  他看到人们偷窃打劫财物,欺凌比他们更加弱小的人;看到夫妻之间易子而食,或将尚未长开的小姑娘们卖到军营或青楼;看到人们为了争夺一袋子小米在互相残杀,或死或伤,还有小孩子卷在当中,被踩踏成了肉泥……

  众神陨落所拯救的众生,便是如此么?

  人们不断滋生的恶意,使他越来越强大,这么飘零了十多年,才给自己物色了一个新的躯体,借此来掩盖身上的魔气。

  卫令宵这孩子,便很好。

  夺舍之后,他也继承了其人所有的记忆。家仆们互送着他前往蜀中,言谈之间也并未被人发觉瓤子其实换了。

  蜀中卫公侯想将他当作棋子,用于自己成事,他也装作不知。人类的贪欲计谋而已,他配合抑或不配合,都没什么所谓,他只想暂避一下风头,而卫迢迢的出现,恰如一开始出现的那只蝶,她的内心,是少有的纯粹干净,并且,愿意对他流露善意。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卫迢迢也并没有那么简单,但他却从未想过要离开或者抛弃。

  大抵他心里所珍视的,也就是别人对他的那一点点好。而现在他要比以往更加贪心些,他甚至会去骗,去抢,去拼命索取这些东西,与此相应的,他比谁都要痛恨背叛。

  他垂眸盯着少女的睡颜,那一刀,更像是捅在了心里,他疼得无所遁形。可是站在阿雾的立场上,他怨怪不了,原本他们之间便就是一场谎言,她也本就痛恨害怕他,况且他还打伤了薛璟。

  这少女本是个兔子胆儿,能让她有如此作为,大抵是真得很喜欢对方了。

  “你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哑着声,情绪似乎快压抑不了,眼眶很热很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夺眶而出,软弱得不行。

  “这些,你不需知道。”素尘头靠崖壁,似乎陷入到了某种冥想之中,“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阿雾承载着瑶光的使命,那可是个宁愿燃魂结契也要压制你的神明,所以她永远都不可能站在你的阵营和立场之上。”

  “但是,”素尘顿了顿,“你却可以成为她,你可以想她所想,感她所爱,你们会有很长很长在一起的时间,你可以继续骗她,直到有一天她真心悦爱接纳你……”

  “你是如此希望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