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献祭生魂给深渊魂兽,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阿雾睡了格外冗长的一觉。

  醒来,一切如常,只是下起了一场大雨,风中有奇怪的味道,略带着腥咸。令宵不在屋里,也不知做什么去了,不知为何她心里忽就有种怅惘,总觉得有些不太习惯。

  她推开一侧的窗户看雨,雨水啪嗒啪嗒从屋檐落下,坠到草叶上,或殷红或焦黑的痕迹。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于是揉了一把,再定睛看去,雨水分明晶莹剔透,顺着草尖儿落下,显得有几分喜人,而风里的腥味也都仿佛顷刻间散去了,就是很清新的靠近大海的味道。

  木门被推开,少年架着一个白衣的青年,不急不缓地走进来。

  两人身上都被雨水浇透,每走一步都拖着长长一道湿痕,给这还算温暖的小屋也带来一阵阵冷意。

  阿雾定睛看去,过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认出那白衣的青年竟是素尘。主要是素尘一直都是银发,现如今是一头散乱的青丝,显得整个人年轻了不少,也难怪她一时没认出来。

  阿雾匆匆上前几步,使了个术法,将他们身上的湿意祛除。

  “师叔怎么会来这里?”

  阿雾觉得有点懵,同时这两个男人气色都算不上好,仿佛耗损了极大的元气,尤其是素尘,他一直紧紧阖着眼睛,尚没有醒来的迹象。

  少年将他搬到床榻上,自己则在另一侧坐着,伸手按压了一下发疼的心口。

  少女仍懵懂地看着他,而他什么事情也不想瞒,便道:“此事说来话长。”

  阿雾被保护得太好,她根本没有想到,在她快乐享受生活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什么。

  素尘被削去仙籍,打碎仙躯,已经是好一阵子之前的事情了。令宵久久未有动作,一方面是要照顾受伤的她,一方面也是在思忖素尘值不值得他救。

  他无疑是自私的,他只想和阿雾在这一方世外桃源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哪管外面洪水滔天。

  而阿雾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令宵心里微微泛疼,不过他早就想好了接下来要承受的一切,因此面上不显。

  “你也受伤了吧,疼不疼?”她忽然道。

  令宵原本以为她会指责他杀戮成性,可是没有,这个出乎意料的关心令少年一怔,好半晌才呐呐道:“疼的。”

  仙界那么多法器也不是吃素的,他一下子震碎好几十个,魔气损耗过多,一场架打下来,整个人精疲力尽,快成了一具空壳。

  不过就算阿雾没说什么,他也始终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情怕挨骂的样子。

  阿雾也陷入沉默。

  有些话她不该说,而且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她连自己都在挣扎,更无力再去挽救其他人的命运。

  她只有一些关心的人。

  譬如父亲、同门、犽犽、以及双生姐妹……素尘是青崖门的顶梁柱,若他被认定与魔界有勾结,那么其他人可都是岌岌可危了。

  令宵急忙道:“你放心,我早就将他们安置好了。”

  素尘出事之后,仙界本也是打算盘查与他有关的人。犽犽还算机灵,见局势不妙便化形跑了,令宵虽未出面,但替他遮掩了妖气,使仙界那些使者并未追踪到。

  而双生姐妹,她们好长的时日都是住在扬州的家中,已经金丹期的二人合力已经可以对抗一些魑魅魍魉,防止异族侵入,她们的名头在当地还算响亮,也深得百姓们的敬重,以至于仙使过来想要带她们走时,有成群结队的百姓在底下叩头,帮忙申辩她们绝对与魔界无关。

  后来,自又是被令宵派出的傀儡截胡了。

  至于其余青崖山的人,令宵只能想了个极端的办法,罩下一层巨大结界,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但也杜绝了很多麻烦……天界可一向都是宁杀错不放过的。

  阿雾听他说完,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那现在,绿渺和翠微在什么地方?”

  “她们实在太能闹腾,所以……”令宵张开掌心,里面悬浮着一颗紫色的珠子,两姐妹被关在这个地方,睡得颇安稳。

  眼下没什么大碍,自是可以放她们出来,这种异域空间待久了的话,会逐渐迷失心智的。

  不过等她们醒来还是要花些时间,包括素尘,令宵给他重塑了身体,施以神祝,让他的修为也能快速提升,往后遇到什么麻烦,他无暇顾及的话,还能指望着一点素尘。

  阿雾没想到他能将后面的事考虑得方方面面都很详尽,现在的少年,倒很像她记忆里的那个魔神。稳重,妥帖,对待挡他路的人,残忍到发指,可对他的部众以及他所真心去爱的人,又极尽温柔。

  只是,这没什么不好的。

  阿雾自觉也没什么宏愿,她的心很小很小,只能装下身边这么多人。很显然,现在的令宵,已经被她划为自己人那一类了。

  接下来几日,她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天翻地覆。

  令宵一战几乎干掉了三成的神仙,这个数目已经是极多了,除了那些在天庭上当职的,有些是在人间有仙邸而幸免于难;亦或是一些已成气候的仙族,譬如涂山氏;再者就是修为已经达到飞升阶段,却不被仙庭收编的散仙地仙……亦是有数千之众,然而除了几派古老的仙族,其余皆不成气候。

  阿雾有时忍不住在想,自己来这里一遭,到底有什么意义?

  少年魔神甚至提早开始了杀戮,稍微有些幸运的是他只是诛仙,灾祸还未波及到其他地方。可是,谁又能说得准以后呢,阿雾总觉得,一个人一旦拥有了极强的能力,那么很难不会有称霸八荒九州的野心。

  然而接下来一段时日,她方明白,自己可能是多虑了。

  双生姐妹比素尘先醒了过来,看到师父无恙,她们又惊又喜,而对令宵真实身份这事,她们反倒接受得挺快。

  诚然,仙界以前一直都在试图淡化神只时代的历史,她们对魔神了解甚少,甚至觉得自己抱上了比素尘更强的大腿,并且为此欣喜不已。阿雾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多说。

  素尘的魂魄并未受损,接下来只需等待即可。

  令宵大多时间在陪着阿雾,偶尔出去一趟,回来哪怕阿雾不问,他也会乖巧说明自己去做了哪些事情。有一次他带了一件法器回来,看外表很像一枚海螺,令宵看着她,眼睛明亮,说道:“你此刻最想谁?试着喊他的名字。”

  阿雾懵懵懂懂接过,对令宵所说深信不疑,她将海螺凑到唇边,道:“令宵。”

  浅浅的音浪,立刻顺着海螺的纹路传播开,由于少年就在身侧,传出的回音立刻就能抵达耳畔。

  他笑:“你喊我名字做什么?这是让你去联系在远方无法相见的人的。”

  阿雾大窘。

  其实她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层。

  只是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就想喊他的名字,期待他的回应……这也是姻缘神契带来的影响么?

  为了避免这尴尬,她急急又去喊了一声:“爹,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

  远在千里之外的赫连康,此刻正在主殿瘫坐,一筹莫展。

  整座青崖山,都被一层结界笼罩,他们仿佛成为了囚徒,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山上人心惶惶,想尽了办法,可还是毫无破解的头绪。

  他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薛璟将一切都告诉他了,其实,从那日卫令宵毫发无损地从他阵法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绝非宵小之辈,背后实力,深不可测,远远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是薛璟向仙庭告发了一切,他至今也没回到青崖山,不知去往了何处。

  处在焦虑中的赫连康,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仿佛苍老十数岁……他修为至元婴,本也不会呈现出老态,是那次阵法燃了大半真气,才会落到现在这种力不从心的地步。

  洛雪衣小心翼翼维持住了一切,眼下也只有她,可成青崖的主心骨。

  好在虽被结界所困,但不至于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始作俑者”似乎并无恶意,会定时给他们送上足够的补给。

  眼下,日思夜想的女儿声音从虚空传来,赫连康一下子惊得坐起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高昂着脖子四处张望。

  “阿雾,是你吗?”他声音苍老又凄惶,听得阿雾眼中含泪。

  “是我,爹,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前因后果,阿雾自也一一阐明,也不忘为令宵开脱罪名:“我们也是无奈之举,实在也是怕仙界派人过去找您的麻烦……”

  这个赫连康早就不在乎了,女儿还好端端活在这世界上某一处,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

  他只是十分担心薛璟,遂问起他的消息:“只是你薛璟师兄久久未归,我实在放心不下……你那边可能寻到他?”

  阿雾求助似的看了身侧的令宵一眼。

  少年现在已经长得十分高大了,眉眼浓黑,沉沉地对上她的目光,情绪莫辨。

  末了,他也小声说了一句:“我也寻不到,你用法器试一试。”

  这倒不是什么醋话,令宵从来也没将薛璟之流放在眼里。他同时做了挺多件事,派出去的傀儡都要分走他一些元神,偏偏薛璟还如此谨慎,一来二去的,令宵也就无甚所谓。

  其实令宵自己也怕控制不住,会对薛璟下狠手。留着他始终是个祸害不是么?更何况,对方可是差一点点,就与阿雾结了姻缘契,成为她的夫君。

  令宵很介意这事,所以干脆眼不见为净。

  不过他想着,肯定会有一天,那个青年会找到他。仇恨的驱动力可太强了,那个如清风朗月般的人亦逃不脱这魔咒,薛璟离堕魔,也只有一线之隔。

  阿雾再度拿起海螺,深深呼吸了一口,才艰难地发出声音:“薛璟师兄。”

  然而,递到她耳畔的,只有一片萧瑟风声。

  明明是连通了的,但是薛璟并未回应她。

  而那里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师兄,我是阿雾,您听得到我的声音,对不对?”

  阿雾其实知道,她此刻是在做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凭什么劝人放下仇恨?曾经就连她自己,都无法跨过这一线。

  亦或是说,在那种血海深仇之前,不去计较,不去愤怒,那也枉为人。

  薛璟一向刚正,唯有这件事,是他一生中跨越不过去的黑暗。他平日里对待师长,对待同门弟子,都那般温和有礼,坤灵一族被灭之后,他总得寻找一个新家……可那毕竟不是他真正的家,以至于长久的温柔背后,是更深一层的孤独。

  阿雾惭愧,心虚。可是她同样不想看到薛璟找令宵复仇,稍微理智一些,便能知道,那是以卵击石,落不得好下场。

  令宵逐渐冷肃起来的表情亦能说明这一点。

  现在的他无法同薛璟共情。

  坤灵仙族哪怕献祭仙魂也要将他封印回去,而他懵懵懂懂,唯一的一个念头便是想要活下去……这件事情无关对错,只是立场相悖而已。

  薛璟大可以堂堂正正来找他,再死在他的手底下,结束这一场痛苦的轮回。

  “……你在哪里?”

  过了好半晌,海螺里才传来声音。

  阿雾喜出望外,再不出声她就只能往糟糕的方面去想了,但是此刻她还是不敢有所懈怠,并没有告诉他具体的方位,只是道:“你没事就好,好好活着,便比什么都重要。”

  那头却又静谧了好久,方用粗砺的声音道:“你同我说,要好好活着?”

  十分嘲弄的语气,然而尾声阿雾听不分明,周围风声陡然剧烈,再细细去听,那哪是风声啊,分明是外鬼嚎哭之声,只是那声音太多,太杂,缥缈无依靠,混在一块儿,才这般偶尔哀婉,偶尔又凄厉。

  阿雾寒毛竖起,急急问道:“师兄,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千万别做傻事!”

  令宵亦是眉头微皱,默了默,方出声道:“你疯了么?你可知献祭生魂给深渊魂兽,会是什么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