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子涵将想好的话在心中稍一打了个草稿,这才对曲氏道:

  “嫣娘,你觉得世孙变了心才会对你这样绝情——其实你想错了,变心的人不是他,而是你才对!”

  曲氏哽咽稍歇,她抬起了头,对子涵的话有些不认同。

  子涵见自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才继续说道。

  “你看,世孙成婚后,与你是志趣相投,喜欢吟诗作对,唱酬相和之美;纳妾之后,与妾室们也是红袖添香……你看他可有什么变化?他喜欢的从始至终便是诗词歌赋,吟诗作对!”

  “而你呢,你成婚之后,需要学习打理中馈之事;等你们有了孩子,你还要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教育前程等各种事情;再后来,我听说世子妃已经将府里中馈全权交给了你,你现在每天也要花一部分时间来打理家事,能空缺出来与世孙诗词相和的时间还剩下多少?你心里都是家事、孩子的事,那些风花雪月你还记得多少?”

  子涵的话像一把大锤重重的锤在曲氏心间,又像一阵狂风,将她心间的迷雾吹散,她终于看清,自己和世孙之间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并不能怪这个男人善变,而是因为她自己!已为人妇的她,心中不能再纯粹的只有诗书琴画。

  她身为宗妇,必须要掌理家业,因为自己未嫁前这方面的欠缺,她婚后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学习中馈之事上,即便是这样偶尔还会出些纰漏,她本就已经是焦头烂额,又哪里顾得上自己的夫郎?

  她身为母亲,膝下有三个麟儿,一腔母爱,恨不得时时围绕在他们身边。小的时候担心她们冻着、饿着、摔着了,下人们会不会好好照顾他们?有没有坏心眼的人故意引导他们做一些不好的事情?稍微长大一些,又要操心他们的学业,能不能跟上老师的教导,有没有顽皮让老师生气,还有以他们的能力能不能考上好的书院,将来能够成才?……

  ……

  她的心思都在这些事情上,早将以前那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闺阁小娘子抛到了脑后。但是燝郎还是没有变,他还是那个喜欢与人谈诗论道的风雅男人。自己不能满足他的要求,还不兴他向外发展?

  曲氏痛苦地捂住了脸,哀嚎一声。

  “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呀!我已经,我已经不是那个初嫁小娘子了,我必须担起掌家理事、相夫教子的重任。我……我没办法做到两全其美……我该怎么办?四婶,你教教我!教教我,救救我!……”

  曲氏抓住子涵的衣襟,苦苦哀求。

  子涵长叹一声,抽出帕子细细帮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傻孩子,这世上安得两全之法?只能是你自己作出选择。执掌平王府的中馈大权是你身为世孙妃的责任,做好这一项,是你的尊严所在;心牵幼子,时时爱护,这是你们母子天伦,是你的亲情与责任;与世孙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是你们夫妻维持感情的一种手段,是你的夫妇之爱,——在你心中到底是尊严与亲情重要,还是男人最重要?”

  “你好好想一想,这两者不能同时拥有,那么你更不能失去哪一样?”

  曲氏原本已经停了哭泣,听到子涵这些话以后,她心里极为痛苦,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不必子涵给她分析,她清楚自己最后的选择是什么,因为一直以来她的选择——都是她的尊严与责任。

  即便放弃他让她心中再痛,她也无法放弃这些。

  再也忍不住心痛若死的感觉,曲氏哭的停不下来,从椅子上滑落到地面,哽咽着说道:“救……我……”

  子涵也从椅子上站起,跟着蹲在地上,她用力将曲氏扶了起来。

  曲氏现在已经哭得浑身无力,子涵几乎半扶半抱着才将她扶到了榻上。

  她自己从衣柜里翻找出一条未用过的干毛巾,递给曲氏。但曲氏现在脑子已经一片混沌,拿着毛巾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子涵只好亲自给她擦了一遍脸,又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慢慢的,曲氏的情绪得到了缓解,渐渐地停止了抽噎。

  “我想来想去,有一个办法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你先试试看,如果不行,你便死了这条心吧!这世上夫妻感情不睦的人家多的是,也没见谁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子涵语气平淡,她心中对曲氏又恨又怜。

  当年的曲氏,活成了她心中最想要的穿越后古代仕女的样子,她与世孙之间志趣相投,感情和睦。

  子涵心里羡慕极了,当时就想着他们要是一辈子都能这么鹣鲽情深,那便好了。而现在,她也愿意为当时的那种羡慕付出一份心力——如果这两人还有和好可能的话。

  曲氏紧紧抓住子涵的胳膊,眼睛死死盯着她。曲氏的喉咙已经哭得嘶哑了,即便想再说几句感激的话,也已发不出声来。

  “你与赵燝原先感情和睦时可曾留下过笔墨?其中可有些文字优美,意境超然的诗句?这些诗句可有留下来?”

  曲氏有些疑惑,却也接连点了三次头。当年他们二人情投意合,兴致来时便会吟诗作赋,都被曲氏仔细记录了下来,好好收藏,以供把玩。

  子涵见状,心里松了一口气,有这些便好办了。

  “你现在处理家事已经算得上是得心应手了,平日里应该也能抽出一点时间来?”

  子涵询问的望向曲氏,曲氏又接着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是很擅长,但有婆母与太婆母撑腰,还有身边的几名管事嬷嬷的帮衬,其实平王府的家务事她基本上已经处理的很好了。只是大家族总是少不了有些人兴风作浪,她对这方面还是有些欠缺,才会显得不太利落。。

  但抽出一点时间来还是可以的。

  子涵这才和盘托出。

  “你抽空将当年你们感情好时留下的诗词挑一挑,专挑那些你们印象深刻的情景,然后配上一些诙谐风趣的文字,描述你们写诗时的情景与心境。最后将这些诗集装订成册,在京中出版发行。若是能在京中引起一些反响,给你造出个才女的名头,这样世孙必定能想起你们当年风花雪月、琴瑟和鸣的故事。若他心中还有你,必定会回转心意,知道你才是最好的——对象!”

  说到最后一句,子涵思来想去也找不到适合的词句来表达这个意思,最后她觉得这个“对象”二字比较恰当吧——吟诗作赋,琴箫相合的对象。

  如果这个赵燝喜欢的真的是才气的话,这两人还有救;若不是,那曲氏,便是遇上渣男中的渣男了。

  曲氏对子涵的话十分信服,她早已被子涵这先抑后扬的一套套路给打懵了,此刻的她便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点头。

  看着她如今这副狼狈的模样,再不能让人相信她便是当年那个才气纵横的国子监祭酒之女。

  子涵心中叹息,希望赵燝不要让人失望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曲氏废寝忘食地准备着诗集,子涵偶尔遇见她,见她面容憔悴却精神振奋,看见子涵还十分高兴的与她打了招呼。

  子涵心中担心,却也无法劝解了。

  半个月后,便是子涵娘家祖母建宁侯老夫人的生日,也是她与赵瑜相遇、相识的日子。

  这一日,赵瑜也请了假与子涵一起回侯府拜寿。

  正月里子涵与赵瑜回门时,那是她嫁进平王府后第一次回门。侯府对他们十分重视,专门空出一日来招待他们,府里只有汪家人,没有其他亲朋。侯府几名外嫁女都回到了汪府,只是子涵与她们出嫁前便没有共同语言,现在更是找不出什么话题来,各人只能戴着虚伪的面具,说着一些无聊的社交语言打发时间。

  那段时日,她每日跟着王妃与世子妃一起出门参加宴会,也没时间好好了解侯府这几年来的变化。但到现在事过境迁,她也差不多了解个七七八八了。

  建宁侯夫人林氏三个儿女都已成亲,长子已经为她添了个孙儿,她也是做了祖母的人了。

  至于汪子林,子涵原以为因着自己嫁的人家门第高,水涨船高,她应该也会嫁个不错的人家,但最后她居然还是嫁了当年林氏看中的那个从四品京官家的嫡幼孙,那人当年便是个秀才,现在也还是个秀才。

  子涵找人一打听便明白了原委,却原来是林氏在她出嫁后看上了礼部侍郎家的嫡次子,那个原本准备说给她的人家。

  林氏因为出身低,汪子林也非嫡长女,候府也就是面子光鲜,一般贵族人家都不愿与之结亲,原本亲事就有些上下不靠,她这才与原先那文官家有了默契。她心里打着将女儿低嫁的主意,将来也好拿捏住女婿,让女儿一辈子无忧无虑;且只要女婿有出息,也不怕女儿挺不直腰杆。

  但汪子涵出嫁后,他们汪家的女儿可以嫁入的人家档次提高了一大截,林氏就有些看不上原先那家人了。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林氏怎么想的,居然便看中了礼部侍郎家的嫡次子,那个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的举子。

  子涵怀疑林氏当年真的没有打听到真相,难道她当初对自己真的是一片好心吗?她到现在还是弄不明白林氏的想法。

  但她当年曾将那家人的事情和李嬷嬷说了个清楚明白,李嬷嬷将消息传回了建宁侯府,所以林氏的打算便没能成功,老夫人阻止了她。可她行事不密,事情还没一撇,她便与侍郎夫人搭上了话,将意思传递了过去。

  等到老夫人回绝了这门亲事,侍郎府就不干了,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满京城皆知汪家女眼光高,连侍郎府都看不上。

  汪家不敢直接与之闹翻道出真相,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于是汪子林的亲事便又有了些艰难,京城中再次一等的人家也不愿与她结亲,到最后林氏还是只能捏着鼻子选了原先的那家小官之子。

  而那家人即便心中看不上林氏的反复,却也不敢得罪了侯府,只能忍着恶心将汪子林迎进了府。

  所以汪子林在那户人家的日子可想而知,那一家人都对她十分冷漠,不过是碍着侯府的权势,不敢直接搓磨儿媳妇孙媳妇罢了。

  也难怪上次子涵回门见着汪子林时,她比以前变化太多,沉默寡言不说,面上还显了些老态,比子涵在边境风吹日晒也不遑多让,两人站一起,都难叫人分辨到底谁是长姐了。

  这次祖母寿宴,她们又一同回了侯府,也不知道林氏看到亲生女儿那幅模样,现在是否后悔?

  林氏的确是后悔了,她后悔当年不该对汪子涵太好!这个女人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她明明查到了那两户人家不妥之处,却隐瞒不报,害得她的女儿受尽苦楚,一辈子都将不得欢颜!

  她恨极了汪子涵,却拿她没有半点办法:如今的汪子涵升为正二品诰命夫人,早不是她一个落魄侯府的侯夫人能够企及的了,她的手也伸不进平王府,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荣耀加身,志得意满。

  子涵在老夫人处见到林氏与汪子林时,这母女俩正坐在角落里,林氏嘴上数落着什么,汪子林低着头表情呆板,一言不发。

  见到子涵在三房等人簇拥下进来,林氏面上还是艰难的堆起了虚假的笑意,站起身将她迎进了门。

  这种日子林氏本应在二门处迎接贵宾,但女儿又出了些事,她心中担忧,只能陪在一边安慰子林。此时看见子涵光彩照人的模样,心里越发愤恨。

  子涵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与汪府的众人行礼招呼。

  她走到老夫人身边,与老夫人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在她心里,现在的汪府只有老夫人才是她最尊敬的人,若没有老夫人当年陪嫁给她的李嬷嬷等人,她现在在平王府绝做不到如今的轻松写意。

  几年的时光过去,老夫人还如当年那般精神矍铄,这怕也与她不理闲事有关吧!

  那日的生日宴会过后,子涵便听李嬷嬷说了汪子林的事情。

  子林所嫁的那户马姓人家家主官位有了升迁,她夫郎便有些看不上侯府了,本来还担心辅国将军夫人汪子涵与她姐妹情深,会干涉他们的家务事。他等了一个多月,却见这两人向无来往,便明白了过来,于是便在前段时间抬了一门贵妾进门。

  汪子林早已对这人没了指望,但他居然纳贵妾进门打自己的脸,这就让她难以接受。她哭过闹过,见全没效果,只能回娘家向母亲求救。但林氏清楚侯府的家底,根本没有底气过去为女儿讨回公道。汪子林在侯府一直住到了老夫人寿辰,那马家还没派人过来接她回府,女婿今日也只在前院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回去了,全没管还住在娘家的汪子林。

  子涵听了这些,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她现在有些怀疑当年自己的想法,是否有失偏颇:林氏真的有她以为的那么坏吗?她的内宅手段是不是真的像她想象中那么高明?汪子林似乎也没有印象中的那么嚣张跋扈?

  她是不是有些误解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