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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覆(四十)喜丧

  蒋陌看着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纤细而腻白。

  独自时,他也常看着自己的双手,是修长而细嫩的,半透明的指甲有薄薄的粉色,然而有时候那样的粉红会在眼底慢慢变成淌不尽的鲜血,指缝里还有零星的皮肉,甚至还能闻见属于死人的腥臭味。

  这双手,杀过罪有应得的人,也牵连了无辜的人。

  洗不净了。

  这样的亲密于他而言,像吞了一直虫子在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吐不出,只能忍耐,最后以一泊清泉的柔和以对:“待拜堂后吧,母亲喜静,寻常便不去打扰她了。”

  三月初二,春和景明,草长莺飞,万事皆宜。

  这一场婚礼,没有长辈,没有媒人,也没有全福夫人,甚至没有宾客,可眼见满院欢喜的红绸,自己身上简雅而不是华贵的嫁衣,以及在正堂等着自己的郎君,她便什么都不介意了。

  绣着鸳鸯双喜的大红盖头盖上,倾禾眼前所及,不过是自己瑰丽的裙角,连空气都染上了粉红的氤氲。

  她扶着宁华的手踩着长长的红毯,怀揣着如雷的心跳,一步步走向他。

  “宁华,谢谢你。”她的语调饱满而快乐,“我从来不曾想,我与他真正的距离,原来这样简单可以打破。”

  宁华的声音是温柔而含笑的,只是在倾禾看不到的盖头外,她的眼神却是冷漠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说谢,多见外呢!”

  蒋陌出众的容色与不趋讨好谄媚的脾性,再有那一次次的“不期而遇”,都让高高在上被人奉承惯了的公主无法不流连了目光。

  看他的若即若离让倾禾不甘心追逐的结果是失败。

  宁华给她的暗示,又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有希望的。

  在皇帝的怒斥与厌烦的眼神里,在宫人们的敬畏渐渐显露了敷衍之后,倾禾知道母亲的失宠已经拖累了自己,骄傲的嫡公主,或许在不久之后就成成为人人可欺的可怜虫。

  而蒋陌总是不经意流露的关怀与叮嘱,让倾禾感受到被关注被关心的温暖,这种温暖与从前宫人刻意而惶恐的讨好不同,是有温度的,这让她更想要抓住他。

  以期将来皇后彻底失宠后、太后薨逝后,还有保有被夫家被丈夫尊重的体面。

  于是,在他们蓄意编织的荒唐里,在急于挣脱远嫁和亲的命运里,倾禾一步步沉陷在虚假的深情陷阱中,无法自拔。

  倾禾的脚步跨过寸许高的门槛,便见有迟缓的步履来到面前,牵过宁华手中另一端的红绸。

  他能站起来,她知道,后来她也曾委婉地问过刘太医,会否影响夫妻生活,得到的答案自然是让人满意的。

  她看着那大红色吉服下黑色的皂靴,每踩一步,都仿佛踩在了她最身体最柔软之处,被红盖头掩映的面色越发烧了起来。

  唱礼的是别院的管家,声音浑厚而平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然而一切发生的太快,她的最后一拜尚未来得及拜下,就听外头一阵待见碰撞的尖锐与嘈杂,然后是箭矢从耳边咻咻而过的凌厉风声。

  她似乎听到一声闷哼,不知来自于谁。

  也来不及反应就被搀扶着的丫头拉着躲到了一旁,被盖头遮蔽的方寸里她的目光被坠着的流苏晃荡的什么都看不请,唯有自己迟缓而慌乱的呼吸和箭矢钉进檀木家具里尾羽晃动的声音。

  交战来的措手不及,却也如骤雨般急急而去。

  待她掀开盖头,眼前所见是满地家下的尸体,转首去寻蒋陌,却见他跌坐在一旁的青莲交椅上,心口正中了一支箭,却又不见他有痛苦的神色。

  倾禾去握他的手,没有反应,无论她怎么唤他,就是没有反应。

  最后,是宁华去试探的鼻息。

  她不说话,就是哭。

  跌坐在地上无声的哭。

  倾禾几欲崩溃,白玉颈项映着缠金线的婚服衣领,泛着泠泠冷光。

  从未有过的痛苦之色仿佛巨石成沙前的细碎裂痕,自她一惯倨傲的眼角开裂、弥漫,最终承受不住苦苦追求到的结果被轻易打碎的重击,巨石最终化为密密细纱,怦然倾倒,将她掩埋,叫她呼吸停滞。

  她好容易等到了今日,究竟是谁!是谁非要毁去这一切!

  然后,她听到蒋家护卫的怒喝:“白东瀛!”

  倾禾不敢置信,她跌跌撞撞的铺出门外,然而庭院里的尸体蒋家护卫都认得,她也认得,是庆安候府的护卫,而被围困着的数人之首,正是白家护卫长渺雾!

  最终渺雾和赶来的护卫冲破重围,而她,被带离了蒋家的别院。

  都不及再见他一面。

  在她走后不就,别院里便布置起了灵堂,后巷夹道里被风垂落的花瓣缓缓扬起,在后门被关上的一瞬钻进了院子里,依稀间,那花瓣上似乎留有一缕车轮的印子。

  而倾禾在回去京城的路上,又听到了太子在大明山下被叛王李锐截杀之事,一时间,只觉天已经塌了。

  细问了白家的护卫才知道,原来太子是被人算计了婚事,这才在皇后和太后的安排下出的京。

  半途时遇上护送太子灵柩回宫的队伍,最后便一同入了京

  在东宫祭拜时,太子两个侍妾几乎以怨毒的眼神盯住她。

  是啊,在她们眼里必然是把她当做了罪魁祸首了。

  可倾禾此刻没有心情与她们计较。

  当她去到椒房殿时,看到的是皇后伏跪在皇帝的面前,脱去了高鬓间的所有饰物,相比殿外红柱林立的巨大,她年过五十的身姿显得那么的渺小而卑微。

  倾禾感到惊诧而屈辱,她那一向高贵而雍容的母亲,此刻却在父亲面前展露着她的楚楚与彷徨,尽管那样的楚楚不该出现在国母的面上,可她还是将二十几年里垒起的骄傲全数碾碎在了皇帝的脚下。

  然而皇帝的面色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和缓,她听不清皇帝说了什么,只清晰的看到皇后顷刻间颓然了身子,斜斜倚着被阳光照的发着乌定定光芒的交椅。

  然后皇帝甩袖而去,连她下跪请安也为投来半分的眼神。

  这样的姿态让倾禾心底发凉。

  她以为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再追究到底是谁对谁错了,能相互依靠的唯有她们母女了,谁曾想见到皇后,迎来的是她龇目的面孔和一记清脆的耳光。

  倾禾不备,被打的跌倒在凤穿牡丹的地毯上,惊起尘埃似受惊的蝶儿一般四散飞扬。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皇后:“母后?”

  失宠、丧子、皇帝的指责和冷漠、后妃的得意与嘲笑,已经让皇后彻底崩溃。

  可她孤立无援。

  得到消息的数日里,她丧子的痛苦和被废的恐惧唯有在眼泪里发泄。

  如今见到了倾禾,她仿佛找到可发泄的出口,声嘶力竭的尖叫、嘶吼,把所有造成悲剧的错归咎到女儿身上。

  素色袍服上绣了无数多眷白的花朵,花蕊以细密的米珠点缀,在皇后猛烈的动作间闪烁着短芒,如同她的话一般,锋利如刀:“你别叫我,我没你这种恬不知耻的女儿!生你何用!堂堂天朝公主,朝中什么青年才俊没有,非要去追着那个残废!舔着脸去倒贴!就是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太子何至于丧命叛王之手。”

  毓秀的眼角猛然一抽,忙抱住皇后还欲上前的动作,恳切道:“皇后娘娘息怒,此事也不能怪公主的呀!”

  皇后的一身华服早已经失去了早年恩宠时的光鲜亮丽,像是精致的妆描在了干涸的皮肤上,是虚浮的,怎么看都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春末晴光是温柔的,而皇后的眼底只有疯狂的野火摇曳:“若不是为了这个下贱东西,太子又怎么会出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