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静鞭”三响,朝臣们立马肃静,回到自己位置锤头静待皇帝上朝。周恒和杨修踩着点儿踏进大殿,站在了朝臣的最后面。
江公公一甩拂尘,捏起了嗓子喊道:“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一片寂静。
皇帝居高临下扫过众朝臣,笑的不大和顺,朝臣们的头立马垂的更低了。
皇帝李昀长着一张好看的面孔,俊眉朗目的,乍一看非常温和的,细一瞧,他眼底的光芒却绝非这么回事。在场的无不知这个皇帝是无怒无常的深沉,明明前一刻对着某个众臣笑得的亲切又重视,转脸就能将人丢进大狱,就比如苏仲垣。
“北燕的战事平了,也该封赏颁下去了。”皇帝的嗓音低沉慵懒,“昨日的那两道折子众卿都看过了,该赏谁,该罚谁,众卿有什么好建议吗?”
一场战事,两道截然不同的请功折子,要他们说什么?说什么都得罪人。
三皇子不吭声,五皇子没反应,阁老们神游太虚。
“臣有奏!”张御使大步跨出列,一脸刚正,颇为慷慨激昂,“臣要弹劾北燕布政使沈桢纵女夺功!小小女郎,年岁十二,她能上阵杀敌?此乃欺君!”
“哦?”皇帝的嘴角随着一扬声弯起,没有下文。
周恒与杨修大步一跨,上前走到张御史的身侧,撩袍一跪问候圣恭安。
紧接着,杨修冷冷扫过张御史,道:“十二月初六,察哈尔部攻城,小春郡、江河郡城守打开城门迎敌入城,两郡措手不及,两万人几乎全军覆没,城被屠,尸横遍野。十二月初八江河郡、诚安郡失守,郑指挥使战死。我北燕卫所六名百户、三十名亲卫战死。虎北营且战且退于至合安郡。雁北各郡刚经历灾民暴乱,守成兵士大半调去城中镇压,那时候所有可战人数还剩五千人。军中有阶品的将领只余三人。”
“而临城敌军,实数近四万。”
听闻两军人数,即便是殿中武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竟也能拖下四日等到援军?
“十二月初十张御史口中的贪功之辈,沈姑娘,亲至合安郡,以坚冰火攻之计,不废一兵一卒折损敌军近三千人。二月十一,沈家护卫长闵长顺带来云屏三千青壮,大夫三人、女医二人,伤药数车!十二月十二凌晨敌军攻城,钱同知带两千虎北营军士,携毒粉直闯敌军阵中,逼退敌军时,两千人只剩百余人,折损敌军大于三千。十二月十二日午时刚过,敌军再度攻城。虎北营全军出城迎战,那时可战人数七千人!”
“云屏因三司家眷布署得当,并未引发暴乱,其中出钱出力的包括那个贪功之辈沈氏女灼华!灾民在她和顾家、郑家的召集下,自愿登记入伍。云屏各个府邸,把所有护卫、私兵全部交给沈家带去战场。这才有了那三千人!”
“与此同时,布政使和按察使正在全力平定暴乱,郑大人的夫人忍受丧夫之痛,坐镇云屏城门!沈家护卫严厉带云屏青壮绕过敌军,于寿阳郡、小春郡等地方征得青壮五千余人!周大人正在全力托住叛臣陈帆。徐大人绕过敌军深入草原,搬来无良哈三千铁骑!与十二月十二日,合登州之军,在城破之前一刻到达诚安郡。”
杨修冰冷而激昂的声音与金殿环绕,随着金砖的裂纹极速蔓延,周恒接着道:“留于城内最后防守的是沈姑娘和她的两位侍女,以及百余个不满十五岁的儿郎!微臣赶到的时候,活着的不满二十人,每个人皆重伤!沈姑娘中一箭,刀剑伤无数,贯穿伤一处。她的两位侍女皆受剑伤,一人受两处贯穿伤。臣离北燕时,三位姑娘方能下床行走。”
“虎北营的将士死伤严重,但还没死全,张御史要人证还是物证,本官都给你带来了,是否现在要对峙?陈子瑾贪功不止,在沈姑娘帐前出言不逊,对沈家多有羞辱,打伤沈姑娘的侍女,那个为了守城险些战死的侍女!”
“陈子瑾贪墨的何止是银两!我大周的国土由一个女儿家守住,却在战后受人污蔑侮辱。不耻!”
“御使张大人……”周恒转身直直看着他,美艳的眉目在怒意下迸发出着人的妖艳,“不为家中女眷汗颜吗?”
大殿上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没人想说话,而是默契的不说话。五皇子不落井下石算客气的了。三皇子未免自己再被拖累,只得闭嘴不言。六皇子一派,作壁上观。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大赞一声好,深沉的眸子俯视着大殿,“众卿以为呢?”最后看向沈渊,“沈卿,不愧为朕之肱骨,沈家,很好。”
沈渊跨出一步,双手托着牙牌对着龙椅上的人深深一躬,笑眯眯的道:“为陛下分忧是沈家的本分,我沈氏女理当如此。”
沈渊虽为国公,但没有官职,本是不用上朝的,今日是皇帝特意把他喊上朝的。
“陛下圣明。”乌泱泱跪了一地。
方才上窜下跳要弹劾沈家纵女贪功的御史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抬眼见皇帝正阴沉的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当即吓得脸色乍青乍白,忙五体投地般伏在地上,“陛下恕罪。
“看来众卿有建议给朕了?”皇帝发问,却不听朝臣回答,径自将锐利的目光落在周恒和杨修的身上,“兀良哈何以肯出兵?草原的铁骑,最是骁勇啊……”
“回陛下。”周恒一挺背脊迎着皇帝的目光,沉缓道,“兀良哈虽为小部落,人数总不过十万,徐大人许以好处。斩敌人首级三人者,可换肥鸡一只,斩敌人首级五人,可换一头肥羊,斩敌人首级十人,可换肥牛一头,若能助大周全灭敌军,北燕便是兀良哈的封地。”
“又是沈家姑娘的计策?”
“是!”
“臣与徐大人、郑指挥使亦赞同。”
“哦?北燕十二郡?朕不曾许过。”皇帝笑眯眯的看着二人,似乎心情颇为不错。
周恒从怀中掏出一封奏折,高举于头顶,“请陛下一阅。”
江公公买着小步子从周恒手中取来折子交到皇帝手中,皇帝看完折子面无表情,却一直盯着沈渊,沈渊依旧一脸和善的笑眯眯,然后又扫过周恒和杨修,“爱卿看过了?”
“此主意乃徐大人与沈姑娘商议出来的,臣觉得可行。”
“你们这几个朝之重臣……”皇帝轻轻一笑,就在大家以为北燕官员要被落罪的时候,皇帝竟突然大笑起来,“我大周出了个女帅才,准奏,大赏!”
“沈氏女灼华,十二岁,众位臣工啊……”
众臣不受控制的把脑袋又垂下几寸,心道:主意我也有,就是轮不到我给而已。
百官表情稳重,心里确实小算盘打的噼啪响,心算着雍郡王黑马杀出的可能性有多大!
周恒咧了咧嘴,又道:“微臣回家时与小侄说起北燕之战,叹沈家姑娘不过虚长了他三岁却能上阵杀敌,身为男儿他却在富庶之地纸醉金迷,十分羞愧,昨日画下一副女将军出征图,在茶馆当了一回小小说书先生,出征图当场被一米商一百两银买下,并承诺出百担粮食用以五郡百姓过冬之用。”然后周恒又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小侄卖画得来的这百两银,谨以上献,略尽绵薄之力。”
“臣,愿献出全部身家,略尽绵薄之力。“
御使大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汗珠斗大,大殿里静安静的诡异,久久不听皇帝出声,壮着胆子悄悄抬头望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果然,皇帝收起了看死人的眼神,暗暗出了一口气,不再出声。
然后,张御史算是明白过来,今日自己是给人当了出头的椽子了!
众臣心头却是在轰轰颤抖,脑子里炸的嗡嗡作响,纷纷暗骂张御史,就你会体察圣意!
“爱卿慷慨,是北燕百姓之福。”皇帝心情不错的盯着站在最前头的两个儿子。
意思很明确,皇子们领会的很深刻,“儿臣愿拿出府中私有,献绵薄之力。”
话音未落,众臣很默契,一并跪下,“臣等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
战死将士的抚恤银有了,北燕百姓的过冬粮食也有了,皇帝也该满意了吧?可是众臣却迟迟等不到皇帝那一句“平身”,果然又有聪明人出来了。
“陛下,北燕之商、医、官员家眷,亦有大功。“
众臣跪伏的更低了,嘴里也更默契了,没事大家一起出血,没事回家叫下头的一起出出血,“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的笑容可说亲切了,“众卿爱民如此,也堪与女将军们一比了。”
众臣心中呕血,“臣不敢。”
皇帝终于满意的唤了平身,“筹集粮饷和赏赐器物之事,便教给周恒、杨修和兵部、户部一道来办,一月时间,期限之前务必将银粮交到百姓手中。”
“臣等遵旨。”
皇帝大手一挥,喊了礼部尚书一声,礼部尚书闻声出列,皇帝朗声道,“定国公授文渊阁大学士,沈祯受弘文馆学士,沈家女灼华册县主,封号……元宜,位同郡王女。”
“那两个女将,授镇皇抚司千户职,不视事。既然是云南王府的人,去旨意,封赏礼亲王。”
“郑卿,追一品军侯,嫡长子承位。杨修升任巡防营正四品参将,闵长顺提禁军参将,赈灾一事了结回京任职。其余封赏,由定国公与礼部商议定夺。”
“陛下圣明。”
“哦,还有……”皇帝已经走到了帷幕的后面,忽又转了回来,“别忘了加紧大宁和幽州的赈灾米银。”
众臣:“……”不是吧?!
京都的秋收很充盈,大臣们很“慷慨”的将私田里的粮食都献了出来,又将积年的珠宝锦缎从私库里搬出来,为了让大臣们更加尽心,朝廷将年前的薪俸提前发放到各臣工手中,臣工们自然是急陛下所急,苦百姓所苦,颤颤巍巍将还未捂热的薪俸交到周恒手中。
下头的商户们为了下下“大人”们的面子,捐银捐两也是空前的热情,又有着周家小公子的百两纹银打头阵,满朝文武大臣空前的“齐心协力”,一月不到就筹得白银百万两,粮食万担。
一月后周恒与杨修准时押运钱粮快马加鞭返回北燕。
妥善安置战死沙场的将士家属并给予纹银补贴,出人出钱出力的商户们得了丰厚赏赐,看到一车车粮食运达百姓们也安下心来,来年开春便又是希望的开始。
因朝臣慷慨,赏赐后珠宝锦缎仍余下许多,皇帝大手一挥全数进了灼华的私库。
“……”看着堆了满院的木箱子,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这样真的好吗?
江公公一脸慈爱又好奇的看着灼华,笑眯眯道:“这是陛下对县主娘娘的一点心意。”
“……”灼华眨眨眼,使了秋水送上红封,“公公一路辛苦。”
江公公接过塞进袖中,倒也没去掂一掂分量,接着又道:“皇上口谕。”
灼华心底狠狠一叹,又要跪!
江公公托住灼华和老太太下跪的动作,然后在她耳边小声道,“皇上只叫老奴与小娘娘说一句。”顿了顿,嗓音凝了抹沉然道:“朕,什么都不知情。”
老太太离的近,听得分明,怔了下,紧着又皱眉。
灼华望望天,盈盈一拜,笑容温顺,“是,小女明白。”
建议是她给的,承诺是徐悦许的,待皇帝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办成了,然后皇帝陛下就开始耍赖了,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果然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不是白拿的!这哪里是什么赏赐,分明就是警告啊!
大约皇帝的意思是这样的:哪,不治你们的罪了,只是要求你们两个把许出去的东西都收回来。
但显然,皇帝也不想和兀良哈起冲突的。
是以,手段还得柔和,还得柔和的让人家主动退居二线,将北燕的掌控权还到大周的手里。
真的是既想那啥啥啥,又想那啥啥啥!
因为要回京复命,与老太太稍稍叙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直到用过午膳,灼华有些懵,前世里受的赏赐不算少,但还是第一回以军功受封赏呢!
“……元宜县主?”居然还真颁了封号。
老太太指挥着仆妇将箱笼都搬去灼华的院子,笑容满面道:“宗室以外得封号的从开国以来不出三个,没想着咱们家的小女郎挣了一个。”
灼华继续懵懵然,“……”
“登州军该给的功劳都给了,那个陈子瑾因为贪墨和抢攻,如今下了大狱。陈家算是完了。”
想必三皇子一派没少受牵连,说到底还是不够杀伐果断,就应该在得到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弃子,他却非要捞一捞那么个疯子。
“郑大人追封了定安候,世袭罔替,由景瑞袭承。当时以为合安郡会破,郑夫人。”老太太默了默,叹道:“得称太夫人了,领着一群人守这云屏城门,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爵位,若靠家族自己挣,恐怕几辈的努力也未必会有。可对于郑景瑞来说,却是极大的不幸。从前事事不管的性子,如今却要被迫一夜长大撑起一个家族,有泪,再不可弹!
“严厉和闵大人呢?”灼华忽然想到了这两个人,似乎这几日也没瞧见人。
“严厉封了个百户。皇帝把闵长顺调回京了,任职禁军参将,正四品。”老太太穿着降红色的袄子,气色红润,呷了口茶,又道,“亏得你早早给严厉放了籍,否则家奴之身功劳再大也只是得些赏银。”
“严家人没什么花花肠子,又极是忠心得力,倒也是不错的。你虽有烺云这个哥哥,到底单薄了些,另外两个还太小。严厉我瞧着也不错,想来日后有些前程的,往后也是你的一份依仗了。”
灼华轻轻一笑,“未卜先知”什么的果然是极好的。
老太太又道:“这一仗,咱们家中的护卫损了大半,死伤者的家属需要抚恤,还得招募新人。过完了年他就要去营里上任,严厉这会子正忙着呢!说是要在离开前都弄妥当了。也是有心了。”
严厉做了百户,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了,父母自不好再在沈家为仆,老太太和灼华找了严氏夫妇来说话,给他们找了个三进宅子,算是贺严厉做官了,又推荐了几个靠谱的人牙子好选婢仆。
严忠却表示,大战刚过,府中要料理的事情太多,待事情料理妥当了,新的管家能够上手了,他们再走。
老太太也没勉强,只叫了人把前头的一个两进的小院子收拾出来,让严忠夫妇搬进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