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补了一句。胡立欧这种个性,说可爱也还算可爱。
「男人是什么?女人又该如何……在这种意义上,久美就一直很有男子气概呐。充满决断力、正义感又强,你有想过生为男性吗?」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动摇了一下:
「没有——不过,还真是不可思议。常听很多女人说想当男人,我却没想过。但也不代表我觉得身为女人好。我就是我,只是一个人,性别恰巧是女性而已。从懂事以来就具备这个条件了嘛,如果能选择,说不定又不一样了。」
「这样啊,真像久美会讲的话。」
「哪里像了?」
「毫不犹豫的感觉。」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吗?才不是这样呢,只是你看不出我的迷惘罢了。但这都不打紧,问题在「光彦」。我正要开口提起时,他说:
「我也一起去好了,那座『岛』。」
「咦?」
「我说我也想去。」
「你也想去?」
我嘴上边说着,脑中不断响起「这可麻烦了、真不是普通麻烦」的声音。
「我啊,我也是养子喔。」
「咦?」
「现在回想起来,搞不好我的出生方式跟光彦一样。我想是来自久美家,或从久美家领养过来的。」
胡立欧边喝着优格蛋蜜rǔ,边以极其平淡的口吻道出身世秘密。我大吃一惊。
「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学时。对了,应该就在久美爸妈葬礼后不久吧?」
果然,约莫在他甩了我(!)的时候。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刻,十几年来的咒语,哗啦哗啦(只是比喻,实际上我不清楚咒语是否会发出这种声音)应声崩解。但是,我依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所以,久美的故乡也跟我有关。」
「……」
我可绝不记得自己曾疯狂爱过你。话虽如此,我俩也曾交往过一段时期。他甩人时那神经大条的态度,在我往后人生的恋爱史中,已留下非同小可的心灵创伤。
「你怎么知道的?」
「久美爸妈去世的时候,我爸妈叫我回来,说了类似『跟他们做最后道别吧』的话。我觉得奇怪,所以心里有数了。」
胡立欧跟我一样大,所以是双胞胎?不会吧?果真如此的话,从糠床出来是最有可能的。
「我爸妈本来有个叫『胡立欧』的孩子……结果因为家庭意外……」
「死了吧。」
「在这不久之前,久美家搬来我们公寓,住在对面。」
「是啊。」
「某天,本应不在人世的『胡立欧』从久美家走出来。」
「嗯。」
「精神衰弱的妈妈,紧抱住那孩子不放,久美的爸妈也说他是胡立欧。我爸爸很感谢上天,半信半疑地以为胡立欧复活了。况且,医生也还没开立死亡证明。」
原来是这样?那么,人类即使是拷贝的,也够用了吗?
想到「拷贝」,我不禁毛骨悚然。
「你爸妈知道糠床的事吗?」
「我想他们不知情。久美家的故乡,是个有如被世人遗忘的隐蔽国度,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他们的想法大概是这样吧。我爸妈似乎也怀疑过……说不定我有可能是久美的挛生兄弟。」
我说不出话了。
「所以他们一直很感谢久美家喔。」
那么,「原版」胡立欧怎么办?已死去的「原版」的尊严怎么办?然而,在胡立欧而前,我不敢说出「原版」之类的字眼。
「那你呢?一点都不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吗?」
面对胡立欧,语气总会不自觉变差。我心想—目己从前不是这样啊。
「……这个嘛。」
胡立欧一脸迷惘。他可能在想,假设自己情绪爆发大骂说:「万一搞清楚了我跟久美真有血缘关系怎么办?弄清楚反而可怕。」我也会谅解地说:「哦,原来如此啊。」就能借由这奇怪的方法来修补这段关系。我深深感到他是个蠢男人,不过往好处想的话呢,还不算太会算计。话说回来,我还是不懂:这么说,原本那个「始祖胡立欧」……不,「正统胡立欧」,这样叫也很怪……「原版胡立欧」?还是太冗长,就叫「原版」吧!难道他认为自己是那个「原版」的拷贝品?他认为自己是某人的拷贝。这太可怕了,以至于我不敢开口询问胡立欧的心境。然而,他那副窝囊样已深深刺激到我,我下意识变得很有攻击性——原来如此,之所以面对胡立欧就表现得很有攻击性,问题不在我,而是他呀。不,至少我跟胡立欧的组合,就已决定两人的类型吗?这么说,胡立欧生活周遭也是如此吗?在他妻子面前,说不定也这么没出息。
「所以,你暗地里害怕着并非真正的本尊,却自称『我自己』的『自己』——是吗?」
「……真正的。」
胡立欧喃喃自语。那瞬间,连我都觉得心痛起来。这问题我面对「光彦」绝对问不出口,可怜的胡立欧。
「『真正的』吗……所谓不是真的,就是假的喽?嗯,也没错。若是想着自己是假的,反而很奇妙地就说得通了呢。」
由胡立欧口中说出这句话,也莫名有种释怀之情。
「那种感觉如何?」
我坏心眼地继续追问。胡立欧「嗯——」地思考半晌后,说:
「我问你喔。久美,你能确认这个自己就是『自己』吗?一般人都做得到吗?」
意想不到的问题,让我心头一震。仔细想想,此后的对话中,我在面对胡立欧时第一次屈居劣势。
「这个嘛,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会的东西、不会的东西……都已被个性化了……」
「那些东西是否足够确定到让你能断言『并非拷贝自某人』呢?」
思——我也陷入长考。我并没有值得一提的特殊才能,但至今为止,从来不曾认为谁跟自己相像过。这么说来,不也表示我的个性没那么普遍常见吗?啊,对了,当然了。
「不是有DNA这种东西吗?去鉴定,马上就知道自己跟那个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前提是『原版』存在的话吧。嗯,这个方法的确很简单。但在这之前,我只是纯粹想知道,能不能靠感觉分辨自己就是『原版』,或是某人的复制品。」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相对性的,是吗?」
我开始沉思,尝试回溯自己能忆起的、关于自己的记忆。想着想着,不禁愕然,事实上越思考下去就越危险。父母的记忆,儿时起的记忆。襁褓中的婴儿缺乏记忆还属无可奈何,但我发现自己对双亲的记忆实在薄弱得吓人。而且话说回来,这记忆原本就存在吗?
面对沉默不语的我,胡立欧说:
「对吧?越想会越不懂。总之,边在着手一些非火速处理不可的工作之际,事情就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了。」
听着胡立欧得意洋洋地说着,让我忍不住想回嘴:还有比这个更需要「非火速处理不可」的事吗?
「事情就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了。」
我边叹气边复诵。
他丝毫无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