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不知道镜原的事吧。
阿雅语气徐缓,像在对年幼的孩子谆谆教诲。我突然坐立难安起来。
是这样没错。接下来我想好好多方调查。
重夫他呀,被人家利用啦。
阿雅轻声但严肃地说。
被利用?
我顿时大怒,忍不住吼了出来。声音钻入激烈雨声的缝隙之中,往四面八方散去。
嘘,小声点。
阿雅东张西望,像要把飞散的声音收回来似的。
镜原人不可能为了男女之情采取行动。离家这件事,一定曾经过所有族人的认可同意,虽然我不清楚其中理由。
我想起男人说的话……还请您不吝指教,目前也只能这么说了……
我不是拜托你帮我找人带路吗,我想去那里看看。
我胸中涌起阵阵骚动,再度开口问。阿雅回道:
关于这件事,喜三郎自愿接下,他会帮你带路。不过天气这么差,今天先算了吧。
喜三郎是阿雅的么儿,快三十了。从本土学校回来后,据说一直为了设立聚落小学而工作,最近我也不常跟他碰面。
喜三郎熟吗?
阿雅没回答,吩咐女仆带喜三郎过来。或许是雨声的关系,听不见来人脚步声,不多久便见到喜三郎的身影。
……伯父,有一哥的身体还好吗?
喜三郎刚进来,便开口问了有一安好与否。重夫的父亲有一跟喜三郎是年龄差距颇大的表兄弟,喜三郎将有一视为长兄,敬慕有加:两人也都是岛上成立已久的青年教育组织「众练」的成员,因此更为交心。几天前,喜三郎似乎曾来探望有一,我正好因事外出,没见到喜三郎。
老样子。几乎都在睡,也不说话。山本医生帮我们找来本土的脑中风专门医生,但天候不佳,也很难排定船只开航时间。
如果有人突然口齿不清或半身麻痹时,岛民总是会以「脑中风」来形容。有一也被怀疑患了「脑中风」,我却不这么认为。然而,此刻一瞬间的沉默,却令我心生不祥预感,仿佛已宣告放弃。有一从大病中幸存下来的往后余生,或许都会当一个岛民口中的「缠绵病榻先生」。喜三郎不知是否也心有同感,他突然抬头说了。
有些人说:镜原沼泽有时会冒出不好的沼气,这才是导致脑中风的真正原因。
是镜原的人说的吗?
阿雅代替喜三郎回答:
不,是聚落里那些害怕的人。
但是,绝对没这回事。
喜三郎像要打住母亲话语似地断然说道。
这是不可能的。就算那些人所言属实,沼地的风没理由伤害有一大哥。万一他反对重夫和香也交往就另当别论,问题是有一大哥并不知情。
有人说:这是为了不让有一找他们俩回来,逼他们分开,所以先下手为强,不是吗?说不定镜原所有人都希望如此。
小雅补充了一己所见:这是聚落大多数人的「见解」吧。
岂有此理。
我不禁出声大喝。太令人不悦了,连我自己都快脑中风了。镜原那些家伙,真把人当道具用吗?
伯父,这全是臆测。
喜三郎冷静地劝我:
听说伯父想找去镜原的带路人,我才自告奋勇的;不过天气这么差……
外头雨势猛烈,要是就这样出门,身体似乎会被雨打出洞来。即使心急如我,也不打算在此天候下动身。
我帮你准备过夜的东西吧。前阵子,有一团巡回卖艺人在分开的小屋留宿。那时吵得连主屋这边都听得见,今天可安静了。
阿雅一边说着,然后走出去指示女仆。
本土才有「男仆、女仆」的说法;但在本岛,收容生活原本就贫困的村人,照顾他们的食、衣、住,这些人也理所当然担起一家内外的杂务工作,当作回报。某些本土学者会以「奴婢」来形容,事实上并不正确。他们若想离开,随时都能走。回异于「男仆、女仆」之名所赋予的悲惨境遇,这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自由豁达的氛围。尽管没有固定薪水,但会在每个月的某个节日发放现金;连他们孩子的教育,也由这家女主人一层扛起。要是有流动小贩或旅人之类的不远之客,来到这个找不到旅馆的岛上,便理所当然被视为地主家的客人来招待。既然来者是客,就不必付钱。此时也会由女主人指挥「男仆、女仆」负责款待来客。比起本土,这儿是行政机关管不到的远方岛屿,地主家便发挥了类似公共机关的功能,因而获得岛民某种程度的敬重。至于地租,也不到逼人太甚的地步。
自我上渊家起,地主们所抱持的「尊严」,也是基于此一背景构筑而起的,伦理上的自负。
我对喜三郎喃喃自语。
自称女孩父亲的人——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明明见过好几次面。忘了他到底是否曾报上名过。
叫德藏,对吧。镜原德藏先生。那里的人都姓镜原。
的确是,慌慌张张的,一时想不起。女儿叫镜原……
香也,镜原香也。
对。其实,她父亲来找过我。总之啊……说来还真怪……他希望我们阻止外人砍伐木材。
闻言,喜三郎的眼神突然飘忽不定。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想起什么了吗?
镜原村上游山上的土地是我们家的。
喜三郎低声回答。
学校不能缺,诊所也是。就算到市公所陈情,也不知何时能如愿。总之,资金是必要的。这么做是为他们好,是为了更文明,砍伐木材绝不是出于私利私欲决定的事。
我无意责备任何人。
喜三郎似乎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愧疚感,满怀热忱地辩解起来,于是我困惑了。
只是我不懂,这跟重夫的私奔事件有何关联?
……德藏先生怎不直接来这个家呢……叫我停止砍伐……
我们都沉默了。雨势稍稍变小。带着某种花香的风儿漫溢甜甜气息吹了进来,屋檐做得深,只要不过上暴风雨,即使开着窗,也少有雨丝飘入。
阿雅点亮西式灯座,我这才发现四周相当暗了。
大哥,我带您回房吧。
我点点头,起身离开西式房间,通过走廊进入和室。那里已备好饭菜。我没直接坐下,而是站在沿廊上。雨势差不多稳定下来了,阿雅和喜三郎也随后走了进来。
从前,站在这里马上就能望见大海呐。
从前呀。不知何时开始,林投和椿树都这么茂盛了。
重夫还小的时候,我常在夏天带他跟其他孩子们来这房子呐。
回想起来,仿佛才刚发生:一大早,唤醒孙子和其他年幼的外甥们,大伙成群结队穿过被后方田里露水沾湿的南瓜叶,一直走到海边。经过园圃地、穿出灌木丛后,先是一片白净沙地,然后遍布着洗衣板般不工整但滑溜的岩石。沙滩上随处可见积满海水的浅洼,当悠游其中的海葵、海兔(注3)、寄居蟹、色彩鲜艳的小鱼要随着退潮的水一同归向大海时,我们便赶紧趁短短的机会捕捞;或是毫不在意大好机会流失,尽情戏水玩耍。孩子们虽有意让鱼儿逃回海中,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