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超乎想像的新种菌株……而且不只一、两种……」
他自言自语着。
「她叫什么来着,卡桑德拉?你似乎认为她是过去曾经存在过的某个人的僵尸,但说不定时全新个体噢。是过去曾一再反复出现的全新个体,且一直栖息在这个糠床里……」
摸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万一他是认真的,作为研究者,风野先生想像力的翅膀未免太过发达。怀抱这份感受力活在现实社会中,他的人生想必困难重重吧!我暗暗同情他,边问道:
「『光彦』也是?不过……」
我不愿相信「光彦」是一再出现的全新个体。如果真是如此,他也太纯洁无瑕了。然而,我也不认为他是「僵尸」之类的东西。毕竟连他是否真的存在,都还不确定呐。我这么一说,风野先生沉吟深思了好一会儿:
「是否有某个东西,会对翻搅糠床之人的手做出反应,然后被决定出来的呢?『光彦』并非光彦本人,最后还变成『胡立欧』……但又不是真的胡立欧……」
「但是,胡立欧第一次来我住的公寓,见到那孩子叫他『光彦』时,别说曾翻搅过了,他根本连看都没看过糠床呐。所以,他不可能是对胡立欧的双手做出反应才变成『光彦』的。」
「也就是说,从胡立欧喊他『光彦』那瞬间起,他才开始成为『光彦』的呀……那孩子具有这种性质。所以,不必把卡桑德拉跟这孩子认定为同种类菌株……啊,抱歉,是不必因同样的特性就把他们认定为相同的生物也无妨。卡桑德拉是卡桑德拉,那孩子是那孩子。惟一能肯定的是,他们一定对你身上的什么做出了反应。」
我不禁陷入沉思。风野先生看看表,说:啊,这么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于是我们步出店家,互道再见。
要是他能迈出大器的步伐,必定可展现宝塚反串男角的翩翩风采。然而风野先生的背影,实在称不上「大器」,轻盈摇曳的丰姿,以「柳腰」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绕进超商买东西。抓个便当放进购物篮,以防卡桑德拉饿肚子。
时间已过八点,不知是补习班下课时间或中途休息时间,一旁有个小学生正在挑选饭团。我想起「光彦」。他还好吗?顺利上小学了吗?胡立欧有好好为他做饭吗?我得找时间探望他们,想着这些事时,又顺便在购物篮里放了一包巧克力。
冷藏柜玻璃门里,陈列着颜色漂亮的小瓶装鸡尾酒和气泡酒,也有小瓶清酒,还有写着「桃色浊酒」鲜明文字的酒精饮料。我想起风野先生跟我提起,过去他曾从事这类商品的开发:
「……有种很有意思的酵母,叫killeryeast,『噬杀酵母』,当中含有噬杀性质。killer,也就是杀手。它能阻止其他酵母生长。我曾研究过红色噬杀酵母。所谓红色酵母,也被称为『腺嘌呤要求型酵母』,如字面形容,是红色的。腺嘌呤是细胞制造核酸时不可或缺的成分,但这种酵母无法自我供给腺嘌昤,我们让色素充满在这种酵素的细胞中,使它呈现红色,如再加入噬杀性质,颜色会更鲜艳。你问我为何加入噬杀性质?这跟『鬼牌』是一样的道理。处理不好的话,的确会使整体环境极度异常;反之,若将这种性质赋予优秀酵母,不仅可使之免受其他酵母影响,它本身也对噬杀因子产生免疫力,使纯粹培养变得可能……」
噬杀性质等同鬼牌啊……我再次反刍这句话,一边到收银台结帐,走出门外。今晚很闷热。若在从前,总能看到人们携家带眷三五成群到河川边纳凉。如今在热岛效应下,穿过都会的河川两岸,萤火虫已被霓虹灯取代,只剩殷勤拉客的男人们伫立在此。处处都可见成双成对的各种男女组合,偶尔有些令我联想起风野先生的人出现其中。现下这个城镇的状态,说不定正神似微生物培养皿,充满异样的人工密闭感。
到了公寓,正巧遇上管理员先生外出,大概想散散步吧。他认出我,说:
「啊,你回来啦。」
打声招呼擦身而过。这时或许该说声「我回来了」,但我总是含糊不清地带过。我厌恶特意展现的亲昵。正是这种个性,才让我对组成家庭兴趣缺缺吧。
管理员夫妇有两个已婚的孩子,忘了是男是女,但三不五时会见到年轻夫妻带着孙子来玩。高分贝的小孩嬉闹声、年轻爸妈出言安抚的声音、身为祖父母的管理员夫妻的笑声,这一切总让我觉得经营家庭是种特权,属于那些被拣选出来的特殊人们。这是个并非靠理论运作,而是家族成员们各自的生理机能互相碰撞的场域,只要在这场域中,就需要有些虚脱无力的,某种程度的迟钝与低感受性。感受过于敏锐,就无法存活于这个微生物群落。家庭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由心照不宣的规则支配的世界,为了顺利酿成这个世界,异分子必将早早遭受排除的命运。
曾听过雪江以外的已婚大学友人,发出这样的牢骚:
「……婚前跟先生去兜风,偶然经过他家附近,他提议顺道去他家里走走,但已经接近晚餐时间,所以我不大愿意。先生是想法简单的人,大概认为都来到这了,没理由不去一下。这么说有点不妥:之前我见过他父母,但他们俩让人心里发毛,我实在没什么意愿去见他们。不过呢,终究还是去打扰了。不出所料,婆婆果然在准备晚餐。原本只有她跟公公要吃饭,分量当然不多。明知如此,先生还说:正好呐,我们也在这边吃吧!我说:不好意思吧?然后准备离开时,公公却不高兴地说:怎么搞的?这么不想在家吃吗?无奈,我只好帮忙把婆婆做好的饭菜端出来,结果配菜只有三人份。我当时呢,嗯,说来还是个天真烂漫、畅所欲言的大女孩,便对婆婆说:啊,少一份。不想她竟笑着回答:没有你的噢。这句话完全出乎我预料,只能回她:这样啊。最后我只分到一人份白饭,只得硬生生送进嘴里。最后不知先生是否出于内疚,说:我的分你一半吧!然后把自己的菜分给我。婆婆看了只说:你这孩子怎么搞的……还一个劲儿抽抽搭搭哭起来。她先生——就是我现在的公公,一言不发默默吃着饭。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都被搞糊涂了,难道他们是在对我下逐客令?话说回来,婆婆那天笑容可掬得很哪,直到自家儿子把菜分一半给女朋友之前……」
我认为,既然如此,干脆放弃这门婚事吧;可尽管如此,她依然怀抱着多如山的问号,跟这位男友结婚了。就我的想法,她会想要将这些问号一一厘清吧,是为了找寻让自己能接受的理由,否则多难受呐,她重理性,希望追求一个明确答案,这种特质让她越想就越陷越深。
然而,问号只是越来越多,和她久久见面一次时,她依旧头一个就对我述说家人习以为常的怪异行为,最近也少有联络了。
问号在日常生活中累积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