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气。接着,用吸管喝完剩下的运动饮料,说道:
「从此我就舍弃男人身分。我没有动手术,而是指精神和意识上的舍弃。但也不是选择女人这边。真要定义的话,我选择无性。」
在我眼中,这真是一种极富魅力的生存方式。但有可能吗?我据实问了。而他回答:
「单以意识而言,有可能喔。这是决心的问题。首先,必须将『男女有别』和『以生下两性后代为最终目标的有性生殖』置于自身存在之外。」
「但是生物做得到吗?」
「哎呀,你听过,无性生殖』吧?性的原本目的在于生殖,但生殖本身——当然要看生物种类啦——有可能在无性状态下进行喔。况且,更低等的动物都行了,为何身为高等动物的人类做不到呢?」
「风野先生,这个逻辑说不通。就算意识上想努力达成,但现实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再说,这个概念终究会导向『复制』吧?」
「啊,没错,刚才的确有点离题了,我承认。那来谈『复制』吧,大家好像觉得复制违反生命伦理,总是引起议论,但它真的那么十恶不赦吗?」
「但对于物种来说,还是有变异的繁衍方式存活率比较高呀……」
「嗯,最后大家都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反对。但是,举例而言,植物中的竹子也是『复制』的喔,红花石蒜(注2)也是。无性『复制』的植物比比皆是,但它们也从未轻易绝种。这样看来,这是相当优秀的遗传因子呐。它们是进化到某一程度时,决定这样就可以了,这不是很清高吗?然后在不同生育条件下,后代也各有异,不管如何还是会产生各自不同的个性,有这种程度的个别性就够啦。」
「总归最后还是优生思想呀,我无法完全赞同,而且进化的可能性……」
「进化?与其说进化,退化或恶化的可能性更高得多,也有可能一代不如一代喔。优秀双亲生下青出于蓝小孩的案例不多见。不然,假设,有些人个性温和、爱好和平,复制再生这些人,人类不就有希望迎向光明未来了吗?如果这就是优生思想的话,那只要优生思想就够了。再也不需要演化,也不需要繁荣,接下来我们又该往哪儿去呢?」
风野先生几乎没停下换气,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被他的气势压倒,只是专心洗耳恭听。他好像又说累了,暂时静下来。我这才战战兢兢开口:
「我还是觉得,有性别之分的世界比较多采多姿……」
然而这微弱的反击似乎成为导火线,风野先生更激动了:
「两性存在的快乐跟害处,你选哪边?根本像穿着衣服走路的生殖器官,脑袋瓜里只装了海绵体的男人到处都是喔。」
「既然您这么说,女人不也是吗?有时候也会有那种想把一切全都收进子宫里的欲望呀。虽然我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意识,但最近也渐渐觉得,身为女人真难受……」
我想起卡桑德拉,有感而发地说。
「是没错啦。但女人造成的危害范围比较小呀。男人的性自我认同基础中本来就有胜利者、支配者的成分。随他们任意而为的话,用不着多久,世界立刻就毁啦。强奸累犯的男人,应该依法去势,这对他本人来说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与其过着被性欲支配控制的人生,这对他本身也算一种解放和拯救吧。」
风野先生趁势接着又说:
「少了这类刑罚,性侵罪犯只会一再出现,明知如此却放任不管,令人觉得大环境是否对这类犯罪采取了某神程度的纵容,这便是自古以来男性社会的风气使然吧。」
我不禁叹了口气。
「愈来越像极度似是而非的女性主义者聚会了。」
「久美小姐。」
风野先生改口严肃地喊我。
「是。」
「你呀,从刚刚开口闭口就是优生思想啦、似是而非的女性主义者啦,或许你想借此牵制我,但千万不能受这种言语谴责的恐吓,这种语词上的归类标签,正是人们想说出正确想法时的最大障碍喔。」
「……是。」
我本来是到这儿探病的,不知何时,反被对方激励了一番。真是奇妙的发展。我想也没想过。
「……不过……既然如此,风野先生,您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如何呢?」
「……变得如何?」
风野先生挑起一边眉头。我发现这个措词太男性化,与风野先生的主张背道而驰,慌忙改口:
「是基础,您希望这个世界建立在什么之上?」
「我才没想过『希望世界怎么改变』这种不自量力的事呢。至少,刚才提到的那种『男性』,我放弃了。」
「……可是,我倒觉得您很有攻击性啊……」
风野先生叹了一口气。
「被你戳到痛处了……这也是我的烦恼……搞不懂哪……」
说着,他往后躺下。看来他真的很苦恼,双眉间堆起皱纹。
「这次的事件也是,原因在年轻人彻底欠缺对长辈的敬意。至少,这种现象几十年前还几乎看不到。我一直痛恨的儒教精神,最后竟名副其实地成为日本人的根本精神支柱了吗?一旦当它崩坏,所有道德、秩序都一齐沦丧了吗?暧,不是这样吧。日本人只有这项资产吗?比方说最初的日本人呢?佛教或儒教等宗教传入前的日本人呢?泛神论(注3)呢?萨满信仰(注4)呢?缺少宗教力量,人类就会逐渐变成野兽吗?变得像那群年轻人一样?没这回事吧,应该有其他路可走。」
语毕,风野先生闭上双眼,想必在沉思吧。听见他脱口而出「年轻人彻底欠缺对长辈的敬意」那刻起,风野先生的成长背景就清晰可见了。然而,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跟所有这些观念一路对峙至今的吧?
我不禁叹口气。
「总觉得,我也放弃了……」
我吐出这句话。
「咦?」
风野先生睁开一只眼。
「放弃什么?」
「女人。」
风野先生张开双眼。我对那双充满问号的眼睛点点头。接着,我说了未曾向他提起的卡桑德拉事件来龙去脉。就连上次遗漏没说、关于卡桑德拉令人不快的言行,也全盘托出。
「嗯——」
听完,风野先生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不过呀,只是这样,你就说放弃女人了?」
「你还说别人呢。」
我愣住了。
「我呀,已有了相当历练,一直都很懂得人情事理。再说,卡桑德拉令人不快的地方,并非仅限于女人才有的喔,而是爱偷窥、好奇心等这些坏习惯。其实可以单纯还原到人格问题上不是吗?若是这样,毋宁说有这类问题的男人还更多呢。男人的嫉妒心有多根深柢固,你知道吗?」
「嗯……这个嘛,好像跟我想表达的不大一样……」
毋庸置疑,我下意识想放弃女人身分的念头,比起风野先生赌上自身存在、决定不做男人的想法,两者分量截然不同。不想当女性、也不想当男性,到头来,就等于不想当人了不是吗?风野先生寻寻觅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