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取出吸管,战战兢兢地把嘴凑上去。
「啊,可以好好喝了。鼻子上的纱布真碍事,连喝水都很难。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谢谢你。」
「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对风野先生的身世背景很好奇,现在越来越有兴趣了。
「风野先生从小就很有正义感吗?」
「正义感?没这回事。」
风野先生突然放低音量,沉默了下来,看来很犹豫,想说又不知该不该说。接着:
「别说正义感了,我连自己认为正确的事都不敢说,很懦弱。不过,每碰到类似这次的事件,我都会想起一个人。」
说完,他又沉默了。我还想听,于是问了:
「是男生吗?」
风野先生无言点头。他又说:
「小学同学,姓山根。我的出生地,从前是被封建制度管理的地方。我成长的年代,多少还残存着这种风气,可以说是末期了吧。」
风野先生吸了几口饮料润喉:
「山根同学,不管读书或运动都称不上拿手。成绩中上,体育中下,大概是这样吧。长相平凡,就是大部分中间阶层的一分子。如果光是这样,我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跟其他会组成团体的孩子不同,似乎没半个朋友。总是独自一个人。休息时间也只是孤单坐着。不过,他可没被欺负喔,只是不大懂玩笑话,又不会主动亲近别人。但是,倒也不觉得他曾为了没有朋友烦恼。
「某天,我们级任导师好像为了大部分同学没带作业而大动肝火。忘记带的人全被罚站,导师对大家说:明天绝对不会忘记带来的人坐下。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坐下了,除了山根同学。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事态,不晓得导师是不是过度震惊,一时竟哑口无言。
「这位导师出身郡辖区,因当地教育委员会十分肯定他的教学能力,才来到这所位于地方中央城下町(注1)的小学任教,所以他非常拼命。怎么说呢,是干劲十足吗?好像随时随地都在高喊:『我在这里!』他个子矮小、目光锐利、作风坚毅、个性鲜明,只要有团体存在,就非得以他为中心,否则无法忍耐——他就是这种型的人。想必他也对教育委员会表现这种凸显自我的积极态度了吧。这种人总是精于讨好。日本男人想出人头地,必须懂得巧言令色。等他们出头,又重用缺乏实力但擅于谄媚的男人。于是这个深受儒教影响的社会,就如此每况愈下。算了,这不是重点。
「瞬间,导师对山根同学的意外举动有些茫然——数十年的小学教师生活,或许这还是头一连吧——他立刻回神,气得火冒三丈。大概觉得自己被小镇学生看扁了吧。他气得大吼:你不打算带来吗?只见山根同学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有打算带来。导师又说:那为什么不坐下?你不敢说绝对会带吗?他又答:我可以说我打算带来,但不敢说绝对两字。任何情况下都无法说绝对。导师气极了,脸色大变,不客气地走到他面前恐吓:不收回刚才的话,就不准强词夺理!还作势踢他。即使如此,山根同学还是不肯说出『绝对』二字……」
「简直就是古时候的军队嘛。风野先生当时的反应是?」
我忿忿不平,但内心也认为以当时状况而言,小孩无法反驳实属正常。我一边感同身受,一边发问。
「对,你说的没错。」
风野先生皱起眉头,伸出食指指着我。
「教育实在可怕呐。不,不该把错推给教育。之前只知道山根同学有点异于常人,这次他的不知变通和别扭,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当时的我,是被『看重』的一边,也就是活在体制下的学生。山根同学的倔强固然令人儍眼,但也让我很挂念。因为,他说的也没错呀,我内心虽然有某个角落强烈地与他心有戚戚焉,却刻意置之不理。导师叫他不准强词夺理是什么意思啊?学校不就是教我们讲道理的地方吗?这些疑问在心中挥之不去,我却不敢积极面对。也因为其他非学不可的东西以及我感兴趣的事太多吧,我不想将时间花在百思无益的事物上,够胆小、够狡猾吧?
「那时,我家权力都掌握在父亲手上,他是个以家世作为唯一自我认同的人。当时他正好被公司解雇,整天都待在家里。母亲白天工作回家后,还要拖着疲倦身躯赶着为父亲准备洗澡水,热他晚上要喝的酒、做晚餐给全家。父亲几乎没外出,却只是坐在餐桌前等待。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女生,就可以帮忙了。你问我为什么?因为从小到大都被灌输『君子远庖厨』的观念啊。即使觉得母亲辛苦,但在耳濡目染下生长,还以为社会上所有人想法都一样。于是,我上大学后不久,母亲病倒了。在此前一年,他们开始跟母亲的公公,也就是我祖父同住。忘了是日子困顿,还是祖母死后祖父日子过得不如意,从我进大学起,家人就搬进祖父家了。祖父是比父亲更强势的父权主义者,很难应付,况且,身为独生子的我又离乡求学,现在想想,母亲倒下只是早晚的问题,等我们察觉时,她已是癌症末期。尽管如此,父亲却迟迟不肯让母亲住院,还说『我想让她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听来很感人吧?我半信半疑,最后证明被骗了。母亲从头到尾都没被告知病名,直到病危前,还要她勉强撑着身子站在厨房准备三餐。偶尔回家,总会看到那令人心惊的光景。只见母亲清瘦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动,在厨房也常不支蹲下,但她还是守着那口灶。我心想,为人母的真是坚强呐。」
风野先生用力握紧交叉在胸前的双手。
「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大骂:够了!但当时还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只一直觉得奇怪,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事情则在母亲丧礼后爆发,过了一个月左右,我偶然听到祖父跟父亲谈起母亲,祖父说:『二十二年啊,良子走得还真快,算起来那笔聘金出乎意料亏了不少,医院也花了不少钱。』原来,他们只把她当消耗品,嫌母亲使用寿命太短而感到不快,她可是我的母亲啊!那时起,我心中某种意识觉醒了。也许是受了战后民主主义、男女平等教育薰陶的成果吧,尽管那只是形式上的教育:又或许是母亲从ròu身解脱、终获自由,将她经年累月的愤怒转移到我身上了;又说不定,那也是我对长期无法帮助母亲的自己发出的愤怒。
「等我回神,我已把纸拉门一把推开,站在祖父面前。祖父用他低沉的声音镇定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居然拿着壁盒里装饰的日本刀,还作势拔刀呢。我呆住了。尽管对自己所属的蛮横父权社会的自私感到愤慨,然而我表达愤怒的方式和抗议手段,都如此男性化。再争辩也没用。我呆住了,真的呆住了。甚至觉得我自己的存在似乎都是将母亲逼入死境的远因。之后我就离开家,再也没回去过。」
风野先生说了一大串,似乎也说累了,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