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 章

  对植物有兴趣,就是像那样从麻梁、还有后来为了养毛毛虫而上山寻找饲料等经验来的。例如凤蝶只吃芸香科(注72)的树叶,是帮佣的千代告诉我花椒属于芸香科的。当然她并不知道那些学术用语。邻近的年长玩伴看到我家院子里的苦橙(注73)树上有毛毛虫,告诉我养大后会变成凤蝶。可是院子里的苦橙树对身为小孩子的我来说太高大,就算我有意让它自由成长,只怕哪天变成凤蝶后便逃跑了也说不定,因此决定养在身边可以圈围起来的地方。一开始我考虑过在鸡圈里立根大树枝,但万一不小心毛毛虫掉到地上,岂不马上成了鸡只的食物?就算没掉下来,鸡毕竟也算是鸟类,多少还保有飞翔的能力,要是飞上去捕食毛毛虫,那我怎受得了。

  小脑袋左思右想之后,我决定从厨房借用一个深钵形的竹筛。心想类似的竹筛很多,肯定不会被发觉,不料很快就被母亲知道了——原来那是个使用频繁的竹筛。母亲了解原因后,为了不让我采求自然的好奇心在萌芽阶段就被摘除,取而代之给了我一个外祖父生前喜爱的铃虫(注74)笼。然而由于那个虫笼太过精致,强韧的苦橙枝叶几进几出之余,笼门就被我弄坏了。看来是不可以硬把整枝树枝塞进去的吧。还好外祖父还有其他的虫笼,家人除了给我一个新的外,也要我别再用苦橙的枝叶。这都要归功于帮佣千代从小就培养的观察力。千代说:毛毛虫也吃金橘(注75)的叶子,于是我改用叶片比苦橙小许多的金橘一试,果然毛毛虫不负期待,尽情享用。父亲也深表同意说:「原来如此,因为苦橙和金橘部属柑橘类。」而这两种会结出黄色有酸味的果子,但外观截然不同的植物,竟然在分类上属于同一科的事实,则是让我大开眼界。接着帮佣的千代又语出惊人地宣称:这种虫也吃花椒树叶,这一次父亲可就无法当场同意花椒也行得通了;直到日后从对植物很熟的人口中得知花椒也属芸香科之后,从此帮佣千代在我们家饲养毛毛虫的地位才迅速窜升了起来。

  当时的我不禁同意「的确,橘子有强烈香气,和山椒有异曲同工之妙」,也算是一次得窥植物分类奥妙的机会。

  还有纹白蝶,它的饲料是十字花科(注76)植物。我知道白萝卜、高丽菜和油菜都是十字花科。另外它们也喜欢伞形科(注77)植物,红萝卜也属于伞形科。

  是的,我经由养虫而领略了植物分类的妙处。可是昆虫养再久,也无法像狗一样跟人亲近。的确,飞蛾、蝴蝶蜕变的神秘充满魅力,可是不能给我如小黑一样的情感交融。一旦放飞离家的蝴蝶,从来没有因为想念之情而回来探视过。不对,或许有飞回来过吧,但老实说,我可没有信心敢断言那是同一只蝴蝶飞蛾。

  由于家里的铃虫笼很多,因此我依着虫笼本来的使用目的,也想饲养叫声动听的鸣虫。会叫的虫是公的。好玩的是,在野外翻开石头枯枝,很容易发现铃虫、金琵琶(注78)、黄脸油葫芦(注79)等踪影。捉到钤虫带回家时会让母亲她们很高兴。邻近的耆老告诉我:要想让虫儿叫得更大声,可以将母虫放在旁边,果真如此。过去大家为了维持男性间的友谊,平常叫声都很安分,一旦有女性靠近,就好像争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似地用力大叫,叫到身体几乎都快抖散了。一想到这都是因为爱情,不免感叹其力量之伟大。发生在人类身上就算了,居然连昆虫也如此惊天动地、失心疯狂地鸣叫。看到那种情景,直令人心生难言的侧隐之情,也让身为小孩子的我暗自立誓:绝对不能为了女人做出类似举动!

  我充满感慨地抚摸着怀念的膝盖,会想起这些往事都是因为身体变小的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膝盖上的沙已经风干。说穿了就像是一种时光倒流的蜕变。昆虫有所谓的不完全变态,例如蚱蜢、蟑螂等,从幼虫起每蜕皮一次就长大一些,不过形体不会有惊人的变化,虫子本身也还能保有「这个自我是连续不断」的感觉吧。然而换作是飞蛾、蝴蝶类,曾经长久饲养过的我,就无法理解它们对于完全变态抱有什么样的心情了。

  不知道它们的意识结构如何?明明昨天还在啃食叶片,动作缓慢地爬行在枝叶上,渐渐地停止行动甚至化为蛹,外观上变得简直是一动也不动。这个时候,毛毛虫部分的人生已然结束,换句话说毛毛虫算是死了吧。同时身体内部的组织构造起了新的变化,破蛹而出的瞬间,便成为完全不同的存在,等于是以新的生命重新「出现」。从吃的食物到生活方式都焕然一新。我真怀疑翩翩飞舞的蝴蝶们,在它们的意识之中是否还留有毛毛虫爬行时代的记忆片段?不知道纹白蝶在高丽菜田里产卵时,脑中是否会闪过「啊,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我的生命将从这里开始了」的顿悟呢?应该不可能有那种事的。生物本来就都是朝向未来生存的,所以回想过去毫无益处,本来身体结构也就不会回想从前的功能。在昆虫讲求效率而精简的头脑中不可能有类似主宰记忆的部分。我虽然不是昆虫,却也不大回想起小时候的过往。

  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的童年幼虫期便告结束。

  回想起来也毫无帮助的往事,当然就该忘记。不对,应该说要想生存在这个科学万能的世界中,遗忘有其必要。

  虽然我为了那样而忘记了小黑、小白,但当我努力试图回想时,还是能悲伤地想起,可见得并非真的从记忆中消失了。仔细想想,不单只是小白、小黑。说来看似薄情,长久以来我也尽量不让自己想起妻子千代。大概是有效吧,当我看见同年纪的女性时,至少不会陷入回忆之中。事实上我也几乎记不得她的长相。

  看着那些貉藻,令我想起死人的头发,没错,难怪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溺死之人的头发。同时我又想到了奥菲莉亚。几年前逛书店时,曾经看到米雷(注80)的奥菲莉亚复制画。当时觉得很不对劲,无法直视,立刻将视线避开。就算是疯子,痛苦的时候应该会挣扎,尤其死状会更加狰狞。顺水漂流的死人不该是那个样子;而是:失去力量的皮肤带紫红色、眼睛四周浮现青斑、嘴唇呈暗紫色,口鼻冒出白沫,跟生前的外貌判若两人,身体也几乎快要分解,这才是溺死人该有的「样子」。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当时我就是无法直视奥菲莉亚。

  一想到溺死之人,突然间有种想哭的心情,说不出理由。我赶紧停止有关溺死之人的思考,同时站了起来。总之得先排除眼下滞碍,恢复水流才行。不这么做的话,我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如此迫在眉睫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心灵。

  当我跪在岸边伸出右手要捞水面上的貉藻时,整个身体突然往前倾。连忙将左手伸向岸边的灌木,可惜抓空了,只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