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会动摇脱落。
——自然而然地。
我茫然地回应,因为想起了那棵糙叶树。小时候曾经看过糙叶树在黑暗中摇动的样子。
——没错,自然而然地。
牙医点头说:
——本来像你的齿质这么差,照理说是不大容易罹患脓漏症的。
——但我还是罹患了。
——还好不是很严重。年轻时不注意,到了中年牙龈生命力变弱才第一次发觉。必须做好保养才行。
——保养?
——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卫生。就跟心一样,平常很难看到、闻到口腔内部。这样想来,上天其实是给了你一个好机会呀。
约好数天后拔牙,我离开了牙科诊所,没想到会花这么久的时间,连忙加快脚步赶往大马路上的市电车站牌,因为要向拥有郊区池沼的农家请求提供几种植物。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但现在赶去应该可以在天黑前谈妥事情吧。
时间正巧赶上电车,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看见家家户户庭院里柿子已经转红。季节如此明显已是秋季,那棵白木兰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变成那个样?开错一两朵花倒也还说得过去,问题是居然开满一树繁花。
妻子千代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我。她是邻村远亲家的女儿,嫁到这个没人可以说体己话的土地,或许是因为不安吧,有时会陷入沉思,泪眼迷蒙。我心想她大概还有些稚气未脱,一旦生出小孩可忙,心情也会跟着舒坦吧,所以就没有细问。她就算露出笑容,也难掩落寞神情。由于她说想养狗,我便请老家的父母来访之际顺便带一只小狗来。因为狗跟小黑有血缘关系,尽管不是很白,还是取名为小白。小自立刻就跟千代亲近了起来。千代也很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她说之所以答应与我的婚事,就是因为看上了我的职业。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晴天,她一边为种在沿廊边的晚香玉洒水时一边告诉我的。由于她难得半开玩笑说话,我不禁恶作剧反问:「所以你喜欢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职业喽。」她听了好半晌不说话,真是不够成熟。只见千代神情越来越不对劲,之后就默默哭了。我在心中纳闷:这种事也值得哭吗?当场呆住。如今回想,当初应该出声关怀一下才对。
当时空气中也飘着晚香玉的香气。对了,我几乎都忘了,晚香玉是妻子千代喜欢的花。
坐在车里摇晃约半个小时,一面回忆那些过往,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的站脚,走下电车。秋天的凉意交织在郊外清新的空气中,令人忍不住想深呼吸。然后我一手拿着地图开始找路,突然发现前面几十公尺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是房东。单眼皮眯眯眼配上凸出的下巴,加上身体前倾的走路姿态,充满了只有房东才能酝酿出来的独创味道。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正要喊她又犹豫了。房东像是已长年习惯这里的道路,快步疾走前进。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原来这就是「周四房东的外出」呀?房东走进了竹丛里的道路,我不由得追在她后面。其实我无意当侦探,只是想找个机会打声招呼。而且确认过地图后,自己也没有走错路,要拜访的农家就在竹丛的另一头。
一踏入孟宗竹林,就像来到不同的世界。风吹打着竹枝,到处沙沙作响。不久之后看见外面搭着网代垣(注60)、构造简单的人家,房东走进庭院,连一声招呼也没便打开玄关门进入,显得熟门熟路。从外面可以稍微看见该户人家的沿廊和起居室状况。透过雪见障子(注61)下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有人躺在被窝中,大概是病人吧。突然间:
——请问……
我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回头一看,站着一名脸色黝深如红铜的农人。
——您该不会是植物园的人吧?
说话的方式跟他的外貌很不搭,显得有些柔弱。我回答是之后,立刻想到恐怕这里就是我要拜访的农家。
——莫非您就是小林先生?
男人点头说:
——真是凑巧。
男人似乎刚忙完农事回家。他的眼尾有着深深的皱纹。我们一起进入他家。前院里有鸡只昂首阔步,是间令人怀想旧日的静谧农家。进屋后,经过有地炉的杨榻米房间,我被领进后面的起居室。等了一会儿,洗去农忙汗水的小林先生才出来。
——请问有何贵干?
我开门见山表示:因为设计水生植物园所需,正在搜集几种适合周边环境的日本原生植物,能否请您提供家中池沼里的一些植物呢?由于事前已经写过信了,对方似乎已经明白我的来意,很爽快地应允。虽然早在预料之中,但我仍然十分高兴,尽管对方没问,依然长篇大论描述我想完成的水生植物园样貌,此时,发觉对方脸上露出疲态,我改变话题说:
——对了,刚刚我们相遇处的那户人家……
——哦,那户人家怎么了吗?
小林先生因为从毫无兴趣的话题中解脱,眼睛闪烁出喜悦的光芒。
——因为感觉好像有认识的人走了进去。请问那户人家是……
——从以前起那里就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别墅。最近常常好像有什么聚会,来了许多人。前不久好像还有个负伤军人,我是听进出那屋子的女人说的。
那个负伤军人,会是房东的亲戚吗?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房东的日常生活似乎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了下来,看来差不多该走了。道谢后告辞,在前院看见跟她丈夫一样晒得红通通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婴儿。突然感觉胸口像被辗轧过一样,赶紧转身踏上归途。
妻子千代过世后,我搬离了两人同住过的家。因为无法把狗带走,原打算送回老家,结果房东答应收留。因为即将搬去的新家是房东已经退休的父母所有,也是基于一番好意吧。搬家当天,连日来的雨水贮满了白木兰移除后留下的洞。当初说要改种别的树的,结果千代生前始终没有种植,只是时不时站在洞口前凝望发呆。搬家那天小白也站在洞口前眼神哀伤地看着我离去。
隔天和房东碰面时,心想不提似乎显得很不自然,就说出了昨天偶然见到的经过。
——是吗?那里是远亲的房子,以前曾去学习弹唱长呗(注62),不过自从师傅生病后就疏于连络。刚好我认识的人在那里疗养,所以前去探望。既然看到了我,打声招呼也无妨呀。
言下之意好像是说没有必要逃避躲藏。话虽没错,我却无言以对。
——不过你的脚会自然走去那里也是合理的,因为你现在穿的那双鞋就是属于在那里疗养的人。
我不懂为什么合理,不过很高兴获知此一资讯。原来那个卧病在床的人是鞋子的主人。
——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才问完,房东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便走出房间。这怎么回事?好像我做了很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