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还要小一圈吧。虽然赤裸,但已不再呈现绿色。他双手抱膝摇晃身体,竟带着毫不怕生的亲热表情看着我。这让我心情难以保持平静。照理说小孩子遇到新面孔的小孩应该会有戒心,至少我小时候是那样。为了估量对方是敌是友,有没有可能变成同党,会紧张地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观察对方的行动。万一认定对方是敌时,就必须立刻做出应战准备。可是这青蛙小子脸上丝毫不见紧张的表情,虽然没有敌意是好事,却还是让我觉得不大对劲,我得跟他说话才行。
——你也是迷路了才到这儿吗?
听到我的问话,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摇头。既然不是迷路,那就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喽?假如这是我小时候住的村庄,那儿曾经有过这样的小孩吗?我想了一下,想不出有谁。
——你住在这里吗?
看到小孩点点头,我沉吟一声「原来如此」后,又问:
——自己一个人?有父母吗?
由于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猜想可能是听不懂「父母」的说法。
——就是父亲和母亲的意思。爸爸和妈妈。
小孩低声重复了「爸爸、妈妈」,看起来有些困惑,但回答:
——我和妈妈一起。
——你家在哪里?
——前面。
小孩指着前方,是我家的方向。这个小孩出乎意料地友善,遗憾的是说话能力上看起来不是很发达,不过情绪表达还算丰富。
话又说回来,这里究竟是哪里?为了闪躲母鸡头逃来此处,我发觉,再不想好该如何回去,恐怕会出问题。
——我是,迷路了,跑到这里的。
我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青蛙小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听着。
——我想回家,你知道路吗?
青蛙小子轻眨一下眼睛,看来有种出人意料的悲伤。他用无力的声音低喃:
——你要回家吗?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句问话勾起了我强烈的心酸,是青蛙小子的情绪感染了我吗?如果这小子始终都是一个人独自在这里漂浮,那他肯定长久以来都很寂寞。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居然已不可置信地泛出泪水。
我最怕千代说要回老家。千代一回去,我会变得很空虚,那是一种无可言喻、难耐的寂寞,我害怕自己会陷入那种状态中,所以有时会装病,又故意虚张声势不想让她察觉似地,摆出一副「你随时都可以回去」的谅解态度,结果反而使她心生顾虑,虽非刻意却也难得回去。你问我哪一个千代?两个千代都是。
帮佣的千代因为有我父母的规劝,多少还能回去。对了,原来亡妻千代并非不回娘家,而是被我的苟且手段搞得有家归不得。想通后让我愕然,过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对她真是太过分了,然而事到如今又能如何?这些我一点都不愿意再多想下去了。
我不禁面对青蛙小子改口解释说:
——不,我不急着回去。只是为了谨慎起见,想先确认一下回家的路。
青蛙小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类似笑容的表情,并说:
——去稻荷神社的话,或许可以知道吧。
——神社吗?
他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充满困惑地看着我,一副很难下结论的样子。
稻荷(inari)一词是从「稻生」(inari)转变而来,具有祈求五谷丰收的意义。所谓的稻荷神,本来是指五谷神大气都比卖神等食物神,但一般街头巷尾提到「稻荷」则指有神通的狐狸,这时代表的是帮食物神跑腿办事的狐狸,甚至有时更转变成狐狸本身就是动物神。前者会盖有正式的神社,后者则是路边的祠堂。这孩子似乎不大理解「神社」一词,我猜想应该只是这附近的祠堂而已。
——那你可以带我去稻荷吗?
青蛙小子一听似乎很高兴,居然嘴角上扬轻轻对我点头,没想到还是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只见他直接双脚一滑再度没入水中,再冒出水面时又变成了绿色河童,他盯着我,眼神就像在招我过去。我还以为是走陆路去,不料竟是经由水路。反正我也不讨厌被这种液体包覆的感觉,便毫不犹豫地跟随其后。
我只露出头部,手脚不停在水中摆动。这真是很不可思议的液体,透过无数的毛孔像是在与我进行某种交涉般,带来些微刺激,同时混合着引我陷入不自觉就此沉眠的、混沌的诱惑。
追随在青蛙小子后面游水,感觉自己的皮肤正在逐渐汰旧换新。
仔细想想,时间这东西总是不停地新陈代谢,已流逝的过往一如剥落的旧细胞,还以为随着烟尘消失了,过往却还是能够进行突击,让自己像这样缩回到小时候的身体,勾起许多童年回忆,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稀奇古怪的事就只发生在我身上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
平常原本该一去不复返的时间,似乎都纷纷集中到这里。我思考着其中「理由」何在。回顾我的情况,难道是因为处理旧时光细胞的手段异于常人吗?不对,我才没有那种手段;就是因为不懂那些方法,才会徒然堆积许多旧时光。本以为旧时光根本无须处理,过去的回忆应该随风一吹就飘散无踪的时候,偏偏就是不起风。一再堆积的结果,我也一筹莫展。
考虑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总觉得不应该发生这种事,却又想不出原因何在。
于是乎被风吹到的是谁(注82)呢?是千代吗?
没错,假如千代没有怠忽职守还活在人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难道千代不是应该帮助我吗?
当我想着这些事时,突然有声音当头棒喝:
——你怎么还有那种想法?真是受不了你!
吓得我几乎要跳出水面。那种恫吓般的可怕声音,我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过。
——那是稻荷。
游在前面的青蛙小子转过头来跟我说。
——果然光耀有如闪电(注83)。
我收拾起动摇的心情,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回应。
——刚刚说的那种想法,到底是指什么样的想法呢?
突然间明显的乌云从远远的山边涌现,霎时就遮蔽了整个天空。
——要下雨了,快点赔罪。
青蛙小子一边看着上面一边若无其事地交代,那语调稀松平常,就像是问他现在几点他就马上回答似的。可是要我赔罪又算什么?难道就因为我问「是什么想法」,就被当作很抗逆吗?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乌云中开始发出轰隆隆的不平静之声,云中也到处发出恐怖的亮光。我虽无法释怀,但也不想要雷电当头劈下,便很不情愿地对着天空道歉:
——对不起。
乌云依然布满天空,但轰隆隆的气势收回了。
那声音,好像跟那天晚上我牙疼难耐时,从天花板跟我说「痛的应该是心吧」的声音出自同一人。只不过当时感觉是温柔的女性声音,而现在的声音严峻,说是男性也说得通,充满浸润五脏六腑的魄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