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离了岸便没湾过船,岸上没有人又没有屋,只有几棵树,愈离愈远,伧秦洲的人家儿隐隐地尚只能见几条直直地炊烟,连水洲也成了蜃景一般,天渐渐晚了,越发瞧不清楚。
湖上水波漾着红,朗霞满天,想来明日定是个好天气。这船外厢平平,并无盛设,舱内却是一整套清贵布置,十分精心,廊红地润,古董炉瓶,玉碗金着,却像个行宫、属邸所在一样。
只有一间屋中却不是这样一幅怡风丽景。
一名女子被绑在藤编椅上,麻绳重重缠了三条缕在身上各处,女子手腕娇嫩,勒出一道一道鲜血红印来。
这屋中,除了一把藤编椅,就余一台木桌,莫说陈设玩器,连床褥帘幔也没有,只有一个女子。恹恹的,如漆般的长发披散着,几绺秀发遮住了额头和双颊,脸庞愈发透明,身上裸露的肌肤刺眼地白。她一动不动,显是衰弱已极。忽然,女子听到脚步声,心中苦笑,“又来了。”
“来,小姐,咱们先松绑。”一个四十岁的妇人,粗黑端正,直走到宫桥被绑的藤椅前。
那女子微微抬头,多日的孱弱让她很难移动分毫,轻声道:“锦姨,没用的。有什么要问的,我知道的早说尽了,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一双粗粝的手毫不怜惜地解开麻绳,不时触到伤痕处,引起的阵阵瑟缩让锦姨露出嫌恶之色,“小姐,您先别急。问,我问了不知多少遍,可小姐您,金口不开,有用的,没吐出几个字来。这船也快到地方了,锦姨我心里急呀。今儿咱们试点新鲜的。”
麻绳解开了,她想动一动,却丝毫没有力气,只得顺着藤椅滑坐在地上。
“还是那几个问题,宫桥小姐,您随便选一个答吧。”
“我已说过了,我没有杀人,我真的不知道。”
锦姨端详着她眼睛里密布的红丝和额上层层虚汗,猛地抓住宫桥的手。“小姐您这指甲长得真好。”锦姨若无其事地说道。
宫桥不解:“你说什么?”
“这指甲长得这么好,拔了倒是可惜。”
“拔指甲?”
“对,先拔指甲。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是要私刑逼问,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又够吓人,又痛,您看看我手里这把钳子,还是新的呢。对了,不知小姐可听过一传言,那死人啊,在棺材里,腐朽化骨,可是头发,指甲,却还能再长呢。累累白骨,长长指甲,倒是有点奇异可怖。宫桥小姐别怕,锦姨说的是死人,咱们活人可不一样。咦,这话是我说差了,活人指甲拔掉后,也是能再长,和死人,是一样的。您看,我们还是讲理的,没有断您一根手指,只冲着指甲去,还能再长呢。”
宫桥吓得呆了。这些日子她的眼泪早已流干了,鼓雷轰鸣的恐惧早已离他而去,此刻只有绝望的平静,直瞪瞪地、茫然地看着眼前,看着眼前自己被锦姨抓住的手,手上的指甲不断放大。
“宫小姐,咱们选一根吧。”
“锦姨,我求求你……”
“别了,咱别再废话,总而言之,有个人,一定要我来问你这个问题。那个人是谁,你也心里清楚。”
宫桥几近崩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要害我,我不知道谁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要答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姐,逼供呢,一开始都会嘴硬的,因为这种时候除了装傻,没有第二个选择。可是小姐您呢,到现在还不说,实在是不明智了。您心里不清楚吗,宫桥小姐,您又不姓徐,不是咱家里正经主子,您祖父都不管,扔在徐家不闻不问,做个闲散小姐已是快意了这么些年,尚不知足,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现在不开口,巴望着谁能救您呢?”
“我没有装傻,我真的是冤枉的。柳舅母真的不是我杀的。把我送官吧,送官我就可以证明清白!”
送官?锦姨心中冷笑,这小姐忒也不谙世事了些,徐家犯了事的人,能去送官么?如果送官,也不会有今日去伧秦这一遭了。“那就从食指开始吧。”不由分说,锦姨拿起了钳子,夹住了宫桥的食指指甲。
“等一下!你……”宫桥绞尽脑汁想找出一句话,任何一句话都行,想拖延下去。“你今天要问什么?”
“宫小姐,又装傻了不是。来,那我就再问您一遍,三个问题,您答上一个,可以留一管指甲。一,你是用什么毒药杀死大太太的?二,为什么杀她?三,伧秦秘宝是什么,在哪里?”
宫桥看了锦姨一眼,一字一句说道:“什么毒药,我不知道。为什么杀她,不是我做的,我怎么会知道?伧秦秘宝,闻所未闻!”
“宫小姐,您真是以为我有耐心。闹了半天还是在和我逗趣儿呢,锦姨还以为您真要吐点东西出来。您有您的脾气,可我劝您,这脾气呀,改一改的好。我也有我的主子,您日日在屋子里宽坐,看看书逗逗趣儿,哪知道心里、手里有事做的人,没您这闲散功夫。”锦姨复又拿起钳子,向宫桥的手伸去。
宫桥瑟缩着想躲,却无能为力。她哭着,尽力记忆着出事那天,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如何自己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却还是毫无头绪。
那一天是半个月前,徐家家宴。
直逢大太太柳玉兰的四十五之寿,徐家族长、大爷徐淐径又升了官儿,大太太脸上更是光辉。喜事盈门,徐老太君高兴,单出主意,给大孙媳妇做大生日。
请个家宴,同僚诸官、命妇诰命、远近亲友,乃至清客庄户头都请了来,令下头收拾出义昌阁、瓴蔽堂等几处大地方来,连院子里摆了数桌给家人仆妇们,请了三堂戏班子,热热闹闹地办一次家宴。
家宴开始两三个时辰后,气氛正酣。宫桥是徐府旁宗,徐郁方的重外孙女儿,孤女无傍的,虽然姓宫,也在徐府养活着。
席间摆设整齐,杯盏交错皆是凡有的精细之物,盛的皆是些珍飨肴馔,琼浆佳酿,别致酒馔。一时吃毕,又摆上一桌子茶点甜汤来请用。
宫桥款款起身,亲盛了一碗羹递于柳氏,“见大舅母方才吃酒吃的不少了,便缓缓吧,留心身子。小桥以羹代酒,祝舅母寿诞快乐。”
柳玉兰微微一笑,“谢谢小桥。”接过来饮了一口。没料一会儿,口中流血,当场趴在桌上,没了气息。
柳氏死了。
最后吃的一样东西,便是宫桥递来的一碗羊奶雪莲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