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暗窥前世(三)

  席间自是大乱,四面八方的人登时拥了过来。

  席间贵客吓得砸了杯子的声音,众人慌不迭“叫大夫!叫大夫!”的声音,有人慌不择路撞倒旁人的声音,丫鬟婆子涌上来施救的声音,重重叠叠压过来,将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压得瘫坐在椅子上,丝毫动不得。

  宫桥几乎记不清那天后来的事。她只依稀记得自己慌了,她太莫名了,太无力了,以至于什么都想不到,想不到为自己分辨,想不到逃跑,只呆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直到被不知什么人强拉走。声音图景重重汇成一炬,影影绰绰却难以追索,成为宫桥回忆里的灰烬。

  但无论她记得清还是记不清了,结果不会更改,她莫名其妙成了杀人凶手。

  宫桥,端给柳玉兰一碗汤。

  柳玉兰,喝下就死了。

  宫桥便是凶手。

  就这么简单的过程,找不出任何能做文章的纰漏。宫桥无辜,她确实一无所知,可是个中道理,谁会听呢?显而易见的事实便在眼前,她在寿宴席上,毒杀了表舅母柳氏。堂而皇之,多人示众,能作证亲眼而见的都不下二十个人。

  若有人多想一点,也只会暗暗评论几句,这小丫头为何这么大胆。偏偏挑柳氏的寿宴上,徐老太太大肆操办的家宴上,做出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毫无遮掩。或许还会说,不愧是宫家的后人,养不熟的白眼狼。

  宫桥从记事起就是孤儿了。那时她还住在伧秦洲,一个距离永京都中两千余里外的偏僻孤洲上。伧秦洲隶属于伧秦县,位于永京之东南方。

  数年前,宫桥之父宫九南丢了官,便被罢黜到那里,仍被赐了数亩田庄给一家子度日而计。在她三岁时,宫九南蒙圣上隆恩,拔擢回朝,却不令回京,只给了个武将之职。

  监察御史改做九品武官,虽是嘲弄,于宫九南也只能泰然而处,毕竟也算洗掉罪臣之身;可天有不测风云,宫九南头一次出征西陲之时便战死沙场。不到一年,宫桥之母徐青思夫过盛,也郁郁而亡了。

  这便是悲无再悲的,三岁的宫桥只能跟着祖父过活。祖父宫八晋,那时在京中任刺京卫总史,端的是权势盛大,足有能力庇佑自己惟一的亲孙女的。

  可刺京卫总史一官职,颇多龃龉之处。大郇国之刺京卫,掌天下情报,上至天子宫嫔、下至百官万民的机密事,无一不访、不调、不录。那是天下的针,国主的耳。全天下的事情和最厉害的毒药都在刺京卫。既是如此,名声极坏是自然而然之事。

  宫桥的曾外祖母刘氏,徐郁方的寡妻,十分不赞成才几岁大的小姑娘跟着这么一个招天下恨的老头子过活。刘氏怕宫桥一味地跟着宫八晋,眼里都是些权谋诡计,毒药医术,学了坏。

  碍于徐氏郁方公这一族再无男丁,自己一个寡老太太已经是颇难立足,即便宫桥孤苦无养,可在徐家早已没了真亲缘,一无母舅亲兄,姓宫的远亲小姐怎么好也在徐家住呢?

  好在她的老妯娌,柴氏,便是日后的徐老太君,是个豪爽讲旧情的,主动提出不如接姑娘到徐府过活云云。刘氏大是感谢,就接这个曾外孙女回了徐府,一老一少从此住在徐府。

  既是寄人篱下,自然有说不出的种种苦处。宫桥从小便懂得识脸色、人心,哀哀戚戚地,谨小慎微地,跟着曾外祖母过日子。除了曾外祖母,她并没有一个亲人了。她统共去过伧秦三次,都是极小的时候。对宫家,对伧秦洲,的确是知之甚少的。

  回忆起这些事情,此时受着难,绑在藤椅上的宫桥仍是锥心地难受。被人构陷,山穷水尽了,绝无可能再回去,曾外祖母不定该怎么日夜为自己悬心、痛哭的。

  此刻,宫桥心中甚至不再恨强行逼供的锦姨,抑或她背后那个不知名的大仇人,而是怨自己,为什么活到如今,这么懦弱?为什么毫无自保之力,还让曾外祖母为自己伤心欲绝?为什么自己对伧秦一无所知?随便说些什么,也可以扛住一时三刻锦姨的逼问,不至于毫无周旋余地。

  伧秦洲。一个人人都说与自己有关,人人都说诡秘绝美,自己却丝毫不知道其情的地方。极小的时候她从那里出来,再也没回去过。人人避之不及,又非要暗暗流传她的故事的地方。

  为了讨好于徐家,她听曾外祖母的话,对伧秦、药阁什么的,是一概避而不迭的。旁人悄悄扯到分毫,她也要笑着岔开话,从不敢提一句,就是为了自保,安安生生在徐家当个旁支孤女,嫁人了事,不给人眼里扎钉子。就这样谨小慎微,仍是到了今日的地步。下了柴房,受了私行,押出来“结果”,被拔指甲逼问。

  早知道还不如?

  宫桥不明白的太多了,表舅母为什么会死?为什么有人陷构于她?到底是要从她身上问出什么呢?伧秦秘宝?传说中伧秦有一宝贝,神乎其神,可是没人能说出是什么,能做什么效用,不过是传说而已!却是哪里有什么秘宝呢?

  不断消弭的旧事中,鬼使神差地,宫桥忽灵机一动,心中悟明一事,“等等!锦姨!伧秦秘宝,我想起来一件事。”

  船舱上另一间屋子里。

  徐佑倧轻叹了一口气,他无心在屋中闲坐,走走踱踱,手中匕首擦拭把玩很久,终于给弄厌了,这趟行程冗长、无聊、空乏。

  要若临一张字,读本兵书,想一想朝中日渐紧张的局势,却总沉不下心。为什么呢?缘由都在这一趟“押运”上,走这一趟押运可真不合徐三公子心意。

  枯坐一会儿,夜到来了。徐佑倧坐到床上,落了帘幔,仍是诸事烦心,难以入眠。叫人进来倒茶,门一响,是一个叫隆喜的小厮进来了。

  “隆喜,现在几时了?”

  “回三爷,亥时三刻了。”

  “今儿什么日子?”

  “初九,爷。从家里出来,已经十天了。”

  “睡不着,船舱里气闷极了。我想出去走走。”

  “小的陪三爷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