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徐淐径(一)

  “你不是一个徐家人的材料。没有疑心病,算什么徐家人?难道你不知道徐家的规矩吗?讹言从外来,覆灭却从内部开始。连怀疑人都做不到,你算什么徐家人?”

  两人目光交接,一个是疑窦,另一个则是试探。

  “徐府的内部,有值得我必须怀疑的事,那是自然。画儿一定不是死于府外之手。但是办案讲求罪证,你无非是想说,怀疑是我大哥所为。的确,两桩案都与我大哥利益相连。可是却也同我利益相连,不是吗?”

  “你自己?”

  “站在与大房同样的位置上,我也可疑,一样可以削弱二房,亦可以因为其他原因杀害画儿,毕竟半夜跟踪的事,是我干的。”

  孙喻雪冷笑一声,他竟为了徐家能做到这地步。

  “还是说你有什么其他线索呢?”徐佑倧装作无意,轻声问道。

  孙喻雪敏锐地抬头,看着徐佑倧躲闪的眼神。他知道了!他必然知道些什么了,他知道的,也必然同徐淐径有关。想不到这一回,竟然有更大的进展。本来只是想抛出诱饵来,令徐佑倧去查徐淐径,顺便离间兄弟,让徐佑倧陷入混乱,趁其不备,好使得自己在霄鸿府里站得更稳的。可是徐佑倧的反应不对。

  “我?我并不曾有一刻怀疑三爷,我所说全是瞎猜罢了,”孙喻雪装作乖巧地说,“可是三爷或许知道些什么吧?”

  徐佑倧欲言又止。该如何演下去这一场戏呢?理出的脉络绝非可以告诉对方,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一无能力,知道了这么多竟完全不能给出继续查考的信息;有所隐瞒,明明知道了什么,却卑劣地不告诉眼前的人,尤其孙喻雪时自己先伸手拉拢的,可不是对方找上门的。怎么选,都不是他心甘情愿的。

  徐三爷是什么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才能兼备,行正坐直,故而不被任何事掣肘的。这时却真正犯了难——认了自己毫无破案能力好?还是先有所隐瞒,往后再说好?他不禁苦笑。

  心细如发的孙喻雪,早看穿了他的异状。试探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果不其然,徐佑倧由于这句话极不自在,这点苦笑也没能避过她的眼睛。什么证据才能这样让他矛盾迟疑呢?一定是落在纸上的,或者有极其可信的人的证据!会是什么呢?一定是自己这七年查考都不能掌握的,某种意义上的,实证。

  是谁?是谁!他们此行东莱之前,也只见过李司马了。

  得到线索的孙喻雪大喜若狂。

  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推波助澜吗?从他的口中套出实证?这一刻,孙喻雪寒毛耸立,全身抖了一下。要怎么办?

  不行。

  不行。

  两个人在心底同时说道。

  孙喻雪想的是,徐佑倧毕竟还是那个徐家的三爷,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会真不顾家庭荣辱,将不利于他大哥的罪证轻易透露,更别提交给一个外人之手。贸然打草惊蛇,不但对于自己的身份泄露或许有风险,可能失去一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突破之处。

  而徐佑倧想的是,不能在没查清楚之前告诉对方任何事,太危险了。既然自己有不能和盘托出的事,孙喻雪也一定有,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眼下需要进一步去查,查的更深、更多,不仅不能依靠她一起破案,反而或许也该防着她。可是若是如此,为何她会在救自己和郑子溪的事情上,不遗余力呢?为何也想查画儿的真相?为何要告诉她二夫人的秘密?若有他心,实在不必如此。

  “你对徐家的评价,也真是……有疑心病的,对付自己人的,才算徐家人,我不算。”徐佑倧小心翼翼地说道,一半试探,一半游弋,等待着对方的诘问。

  可是,当两个人都决心退一步的时候,找台阶儿就再容易不过了。

  “三爷何必这样想,这是对你的夸赞。”孙喻雪不冷不热地,跟着转化了话题。

  两个人都是一愣,方才的危险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瞬时缓和了。

  徐佑倧低头笑了,“是吗?那徐府的其他人,便是心机深重了?对于除我之外的人,孙姑娘倒是贬损的多。”

  “不,并无此意。徐府里所有的人都是练达智慧的,而三爷你格外不同,只因少年志气,豁达坦诚,襟怀磊落。而长久磨练后,会少年老成,百伶百俐,更胜他人。”

  两人眼中的疑窦都加深了,只是彼此凝视着,眼下看似安定了,话题回到安全的轨道,但实际上,两个人都有了更大的疑惑,却也不敢再越一步。

  雪渐渐停了。

  一个月后。

  大郇五十二年,腊月二十七。天和殿上。

  “最后问你一次,无端构陷诚王,顶撞诚王之罪,你认还是不认?”

  “为解决两省冬灾,整个朝中,无人不殚精竭虑。诚王世子作为特派巡抚,虽奔忙多日,可未能为国主解忧,开支无度,赈灾不力,乃至两省饥民民不聊生。为何不应担起责来?这不是顶撞,乃是实情!”

  “中丞大人如此之说颇有不妥不尽之处。诚王南下此行,修缮拨款,只因灾情严重出于所有人所料,才使部分饥民家计不继的,也赶在腊月初八时开仓补救了!”

  “徐大人,不要再执言了!回头是岸啊!”罗丞相见势不对,也劝道。

  “为官者,为的是民,我是大郇国的官,尽自己的职责。王爷做的不对,自然可以建言一二,执言又有什么不妥?”

  国主听了半日争吵,大为不耐,“既然中丞这样头脑发热,近日便不要来议事了。就让他出去跪一跪,年关也到了,腊月寒冬,领十五杖,清醒一下。将徐淐径拉出大殿!”

  依国主之令,徐淐径受廷杖十五下,长跪谢恩。徐淐径本是武将出身,四十五上下的年岁,健硕魁梧,豹头猿臂,此次受了刑,却大不如前了。跪在殿外的样子,掩不住周身一股颓溃之气。

  徐府中。

  “怎么打的这么重?”

  “你没听说?还不是咱们大爷在朝上顶撞了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