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什么,她说不出,不敢触及,因无能而羞愤,因耻感而说不出口。
宫桥的情绪在这几天之内始终在积攒着,尚未爆发,终于到了顶峰。确认重生那一刻到现在都抑制着,茫然若失着,彷佛她从头到脚都是空的,徒有一副魂魄的躯壳,终于迸发出来,痛得她放声大哭,泪如泉涌,全身缩成一处,抱住自己的双腿颤抖着,抽泣着。
哭的是往昔,是今时,更是预见苦厄的明日。哭了好一会儿,她强要自己止住,大哭过后反而平顺了思绪,脑中清明了许多。
你怎可如此懦弱!哭有什么用呢?她低声对自己说,揉了揉粉红的眼眶,翻起裙裾抹掉泪。想了想,又扯了扯嘴角,可是我准许你哭这一次,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哭了。
发泄毕情绪,眼下最要紧事,还是弄清自己在哪为妙。从她记事之初就在徐府生活了,零星几点回忆,是在祖父身边,也就是宫府里的日子,因太早太小了,记不甚清。
五六岁时候的自己,这里已经不是伧秦洲了。在三岁之后,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可是这里,必定不是徐府,也不像是宫府。
这到底是哪里呢?
“我并不曾在羹中下毒,也不知道是谁。只要有人指使,那时桌上递菜的丫鬟,都能有办法的。”宫桥最想知道的还是柳氏死亡的秘密。
谁策划了整个阴谋,杀害柳氏的罪行安在她头上呢?又为什么呢?除了锦姨是个线索之外,毫无方向。为什么呢?是什么人这么恨我?就连我死了,也不能入土为安,不管不顾地,丢弃在冰湖中。
谁杀了大太太?大太太死了,对谁有好处呢?是二太太吗?二太太与大太太争夺权势在徐家可不是个新鲜事,本来大太太作为长媳是毋庸置疑的地位,她的夫君是徐家的族长,可是二太太家中有钱,大太太只是一般家里出来的。若论为徐家添一把手,母家的贵重并不能说毫无作用。
可是大太太死了,顺理成章地,二太太就会掌管家室吗?不对,上有婆婆胡夫人,大太太死了,徐老太君和胡夫人都有暂管徐家的能力。而作为族长的徐淐径也不可能不续娶,他的妻子仍旧会是长媳,这是他对徐家的责任。二太太不会为了这样的理由杀大太太。
会是胡夫人吗?不会的,同样的理由。
那会是谁呢?会是……大爷吗?杀了自己的妻子?没有理由啊,他们二人琴瑟和鸣,还有一个女儿徐凌皙,虽然没有儿子,但并不曾听说过他夫妻二人有什么矛盾。
还会是谁呢?宫桥越想越发现,自己在徐家住了这么多年,完完全全是个局外之人,她无人理睬,反之亦然,宫桥也不曾去关心徐家的利益纵横、交织交叉。
换个角度呢?
是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理由,有一个人,杀了大太太,杀了自己,出于同一个理由。我和表舅母的某种共性,或者那人计划中的某一环因素,需要杀掉我们两个人。一定是如此。
宫桥暗思,到死是谁?到底是什么理由?毫无线索。
锦娟是一个线索。
那船上的几天,她对自己严刑逼供,是出于主子被我“害”了,要报复一二。可是锦娟问的问题,却表明完全不是这一回事。她背后有人。可是大太太也死了,总不至于是幕后黑手吧?幕后黑手是谁呢?那个人需要宫桥身上吐出信息来。
宫桥为了获得活路,随便绉了几句,骗了她几句,说自己家里有秘密机关,不在伧秦,在另一处,只要锦娟救她走,就可以带她去。不过是平白编的,戏里的桥段。而锦姨脸色大变,灌了毒药给我,喉头猩甜,鼻中发干发苦,我就死了。
这里面究竟触及了哪个不能碰触的地方,想不明白。
思来想去,一个家族凋零旁支中的女子,不同宗,不姓徐,不过是依附母亲情分来的远支亲戚,既不能夺产侵业,又不能承爵进官,亲事未定,也不着攀附权贵这档子事的边际,只能为着这个了。此事之祸,还是出在宫桥的父族了。
又是谁,需要扑杀宫家的后人呢?
舅母中毒而死,自己中毒而死,这若仍认为是巧合,那可真是自己笨到了家。祖父是使毒的巨家,早知事有今日,跟着学毒才好了,为什么要看徐家人脸色,这十年来唯唯诺诺,不敢做任何事,故意和宫府划清界线一般,连家学都丢了呢。
我姓宫,不姓徐。
宫桥暗思,不管是谁要害我,如今隔了世,什么证据都寻不着了。往日只道无愧于心便得安生,今日方觉悟了,深恨自己往时往日痴迷不省。可是一件,这一世,既然重生,再不能叹命而不挣命。一事一人,都要捋清辨明才行。重新去找线索吧。
临死前的景象又回到眼前,青色长袍的男子,俯身呼着“宫桥、宫桥”的场景。那是徐佑倧,并不熟悉的人,却有对自己保留一点点的怜悯。连他也是不可信任的,害自己而死的仇人,会是他吗?
宫桥不住地想着前世的最后十几天,翻来覆去,庆幸自己并未向谁求饶过,在祠堂中跪着受审也未说一句哀恳的话,但是这又有何用呢!不示弱,就不愧恨了吗?人都死了,一个好看的姿态有何用?
想左想右,思前思后,虽然仇人是谁还不知道,宫桥醒觉了。上辈子,活得太是糊涂,太是怯懦,凡事拖沓,凡事得过便不追究,实在失败已极。正是——终日糊涂,到底不明不白;连宵细思,难推谁是谁非。
那么为什么会重生到此时此地呢?大约六岁,看自己的样貌,竭力回思,五六岁之时……我在这里,这里该是哪里?
那时年纪太小,她属实想不起了。她死去刚过十五,算来那堪得九年前。那些日子有什么特异之处,为何让她重生回这个时间点?这是一片并不熟识的地方,九年前曾经来过这里?
这边靠近自己的麦子低矮,她随手摘落一片长叶,放在鼻尖轻嗅。
该去找祖父,小时候父母早在自己襁褓中就双双亡故,是祖父带着自己到八岁,又送自己去了徐府。随后祖父失踪,一去而不返。
徐府阴暗,这一世可不能去了,但这都是后话,还是先找祖父吧。可我这里是哪里?宫桥站起身,拍拍褂子上的灰,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阵渐近的脚步声,宫桥吓了一跳,这又是谁?上辈子可怕的遭遇让她惊惶,庄稼地里没什么可藏身的地方,好不容易寻了处坳子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