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一直身列首席,旁观沈东来对南晋的羞辱,可以说,皇室众人恐怕只有她一人没有生气。
因为她知道,沈东来每句话说得都对。
在场难免有冲动之人,比如长乐景懿他们,长乐一开始就想上前给沈东来教训了,还好景宁有所提防,瞪他们一眼,强让他们稳住。
沈东来说完笑完,嚣张的声音还有回响,在殿中盘旋,留在每个人耳畔。景宁深吸一口气,环顾一周,调出一个合适的客气笑容,起身了。
这颐天殿里终于有了第二人的声音。
景宁平静地对沈东来道:“沈太尉说完了?”
她站起来时,顾长安看见她的双眼明显泛红了,有泪光漾动。
沈东来缓了缓气,转身面对她,倒是有些奇怪这个时候还有如此沉稳平静的人,对她一笑,假模假式地轻施一礼,“想必这位就是罗云门掌门昭明公主殿下吧?”
沈东来,沈东来……
前世她与这位能人从未见面,这一世因为如此机缘,景宁总算见到了他。
她点头:“本公主正是昭明。久闻沈太尉大名,沈太尉治国辅君之才能已在北梁国力上彰显无遗,太尉你确是名副其实的济世能臣,这点毫无疑问,南晋失去你是南晋的损失,但是如今你已在他国谋高就,身为特使觐见我朝,还请顾及场合按礼行事,善自珍重才是,虽说南晋不能问罪于特使,可人行在外难免有闪失,小心慎重一些也是为自身安危着想。”
这话总算让南晋众人稍微出了一口气。沈东来明白这话中满满的威胁之意,知道罗云门掌门说这话是什么含义,不过他也不忌惮,仍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着景宁,应付地回了句:“多谢公主提醒。外臣若有冒犯,还望殿下见谅。”
顾长安知道这个场面再这样下去,他们谁都下不来台了,若今晚的国宴被这个沈东来搞砸了,景宁想促成两国停战议和的苦心就会功亏一篑,所以他想了想,咳嗽了一声,引过大家的注意,然后笑笑,开口道:“沈太尉时隔二十多年再回南晋,心情激动些也是可以理解,但是今晚两国会盟,南晋以国礼相待,沈太尉应以大事为重。好了,今晚还有喜事要宣布,就让我们先着眼当下之事好吗?沈太尉若有得罪之处,我这个北梁王爷就替他向各位赔罪了,沈太尉,人活得明白不是罪,说人家不爱听的话就是你的错了,知道吗?没人喜欢听实话。更何况是南晋呢?”
“哈哈……宁王殿下所言甚是。”沈东来对他恭敬地拘一礼,然后就退到原位。
南晋之人人人心绪难平,可今晚的事还得继续,南帝没有直接离席就算好的了,更别说主持大局,所以这一场国宴基本上就靠景宁和长孙丞相撑着,装作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让礼乐继续,按规仪入席,就算那美酒珍馐已经是苦涩难咽,他们也得咽下去。
子时交夜之时,乐停人散,这场国宴终于落幕。
景宁送走北梁宁王与使团,安排好他们,之后特意在颐天殿外等景懿和长乐。
两个平时活泛机灵的少年此时都是闷头不语,心里有太多的憋闷,这是他们的心情,也是今夜大部分南晋人的心情。
景宁看着前方茫茫夜空,眸色如水,对他们道:“皇姐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今晚是南晋莫大的耻辱对吗?是,是国耻!为什么皇姐没有为南晋说话,还阻止你们出头与那沈太尉相驳?因为,我就是想让你们记住,这种耻辱。你们得永远记住今夜,记住沈太尉在国宴上说的每一句话,这样你们才会知道痛!”
“皇姐我明白了。”景懿眼眶已通红,吸气回道。
长乐紧紧攥拳,似乎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我们痛不要紧,要紧的是国之痛,吾辈当铭记!”
于此同时,沈东来与一心长老同出宫门,看着‘荀韶祺’被南晋大皇子还有罗云门的人带走,而他们也将去往南晋朝廷为他们安排的驿馆。
两人共乘一辆马车驶出皇城,沈东来优哉游哉地闭目养神,时不时哼点小调,这副模样,若是与他同车的是南晋之人,定然……少不了一顿揍。
一心长老看着他,颇有兴味地问:“太尉大人心情很不错嘛?今晚可算痛快了?”
他睁开眼,脸上得意的笑怎么也收不住,“当然,痛快,真痛快!这二十年来,我就等着这一天呢,南帝让我家破人亡,我就让他蒙一国之辱!”
一心长老故作严厉,问:“可是大人也不能忘了,如今宁王殿下就在他们手上,说是和亲,实是质子,你如此开罪南晋是不是很不妥啊?身为和谈主使,你可是代表北梁在发声,如此只顾泄私愤,就不怕回去之后陛下问你的罪?”
沈东来望着一心长老,依然笑着,只是这笑已经变了内容,他没有被吓到,而是坦坦然,直白道:“怕,我当然怕,可我也知道那是无法避免。长老,你是明白人啊,北梁已是新朝,可以信任我沈东来留得下我沈东来的先帝已经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沈东来还有多少威风日子?”
他双眼睁得很大,激昂话语间,已有泪光,拍拍自己的胸膛:“陛下这次派我为使,什么意思?我能不知?我也只能遂陛下的心了,陛下想弃沈东来,我让他如愿。长老,我不是你们,沈东来从来没有退路。我能指望什么?只等着与先帝天上再会!”
一心长老哽滞无言,看沈东来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同朝二十年,他知道沈东来非常人,却到如今才知道沈东来是如此通透。今晚闹着一场,表面上是泄愤羞辱南晋,其实是做给北方的陛下看的,他知自己无法权位恒久,新帝迟早要动他,他就开罪南晋向北梁表忠心,这样就算新帝日后要撤他,也不会治他太大的罪名,他还能保住北梁的家室。
沈东来啊沈东来……
一个时辰之后,使臣驿馆内。
沈东来亲自掌灯,点亮地下密室,果然见到那道身影,他笑道:“我知道那些话是你们想说而不能说的,可是,总得有人来戳破真相不是吗?”
那人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戳破了也好,只怕有的人骂也骂不醒。”
他道:“我在国宴上说的是真心的,这么些年,的确苦了你了,丞相大人。”
长孙青云摇头,“惭愧惭愧,我有何功?若不是有你,北梁南侵的野心恐怕早已实现,南晋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眼含热泪,对沈东来郑重拘礼:“我代表南晋感谢你,东来。”
沈东来还礼,“为了南晋,为了报答兄长的救命之恩,沈东来万死莫辞。”
“二十多年,沈大人辛苦了。”
又一道身影出现在密道的尽头,从阴影中走出来,行到光亮处,亦向沈东来拘了一礼。
他立即拂衣跪下,行礼参拜:“沈东来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