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乌回来啦……”里堂缓缓走出来一位瞎眼媪妪。
“娘诶,儿子回来啦!”裘三乌迎上前去搀住了她。
“此去可求得个一官半职啊?”
面对母亲的问题,裘三乌只得一叹:“怪儿子没出息……这辈子也就是街头摆摊给人瞎霍霍的命……”
“你呀,就不是这块料!趁早断了这升官发财的梦才好!”对此老太太非但没有一点责怪,反而觉得欣慰了起来,她脸上的愁云惨淡一下子消失了干净。
“我滴老娘,你可少说儿子两句吧,今儿还带了客人来呢!”裘三乌脸上挂不住,赶忙调转了话题。
经介绍两位年轻人于自己的儿子有救命之恩,老太太感激之下命裘三乌杀两只鸡烧一锅大菜招待他们,快乐有时候很简单,孩童的嬉闹声,对晚餐的期盼,以及有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连绵的阴雨天终于散了去,晚霞晕染了整片天空。
黎王府中的岁安行色匆匆,他赶着回去禀告黎王并未在太妃寝殿附近搜寻到任何有关于宸儿姑娘的线索。
宸儿早就被转移出了黎王府,被关押在只有太妃知道的地方。
“放我出去……”第三天,昏暗水牢里奄奄一息的女子烂泥一般瘫倒在铁栅前,浑浑噩噩的瞳孔里没有一点光亮,她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话,愣愣地看着铁门缝隙微弱的光线,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每一天最难熬的时候就是一群身着黑衣斗篷的人来到牢房里对着她念叨着什么,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肝胆俱裂痛不欲生,铁链子正在响动,他们又来了。
“啊——!”
惨叫声划破天际,却不及一声鸟鸣掠过头顶,初五望向越来越暗的地平线,总有股莫名的不安尾随着他的思绪。
裘三乌为二人倒上两大碗酒,“来来来,这是我自己酿的果酒,尝尝看!”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自从自己那娇妻跟野男人跑了之后,这个家就一直笼罩在阴影之下,现下经过两次鬼门关,中年人总算彻悟人生苦短,珍惜一天是一天的道理。
红坟二话不说拿起碗“吨吨吨”酒下了肚,擦了把嘴,“嗝——好酒!”
“红姑娘真是好酒量啊!”裘三乌说罢又给她满上。
“那当然!距今为止还没人能跟我喝完酒之后站着离开的!”说到喝酒,某位怨祖当真来了劲,要知道醉梦坞的重金难求的名酒醉梦在她手上跟喝水没什么差别,酒量就是这般练出来的,“来,走一个!”
“哈哈!好!别的我可没法保证,这酒啊,管够!”
裘三乌与红坟活像两个多年不见的兄弟,酒碗清脆的碰撞声就没断过,裘家老太一边端菜出来一边嘱咐二人慢些喝,两个小娃娃手里握着鸡腿你追我赶,累了便停下吃两口,吃完了又继续追闹嬉戏,太阳沉入地平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劳作归家的邻居们在庭院中挂起了灯笼,巧逢裘三乌院中酒香四溢,纷纷打起了招呼:“裘老哥,回来啦!”“今个儿啥好事啊!把你珍藏多年的酒都给搬出来啦?”“招安考试咋样啊?老裘。”
喝得懵头懵脑的裘三乌站了起来,“嗝,今天老裘我高兴!去他娘的招安考试!多亏了两个小朋友我才能活着回来,以后老裘我安安稳稳过日子!再也不想那啥春秋大梦了!”
“哈哈哈哈,早就该这么想啦!裘老哥!”
街坊邻居你一句我一句欢声笑语,有的八卦另一条街上的谁家又多生了条猪崽子,有的唠起了今年秋季的收成,更有的打算张罗自家儿女的婚事,一时间家长里短,好不热闹。
红坟听着这一切,嘴角忍不住绽开笑容,真神奇,这样平和又平凡的热闹竟比纸醉金迷的醉梦坞更让她觉得温暖和心安,她这颗万年孤寂的心,突然落到一方春暖花开的大地上。万怨之祖不满足用酒碗,直接抱起了一旁的酒坛子,“我先干为敬!”
裘三乌发现自己可能低估了红坟的酒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转而撞了撞一直闷声的初五:“初五小兄弟,你家这口子……也忒能喝了吧……”酒虫上脑的中年人没觉察到自己的称谓有何不妥。
“咳——咳咳咳……”却把埋头吃菜的某少年呛得满脸通红。
“是啊,你家娘子堪称海量啊!”邻居家投来夸赞的目光。
“……我……她……”少年人无措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红坟,舌头在口中打了个蝴蝶结。
“漂亮哥哥!漂亮哥哥!来陪桃儿玩!”裘家小丫头一蹦一跳跑过来,扯着少年人的衣角撒娇道。
心下陪小孩儿玩耍可以避一避这尴尬的氛围,于是乎少年放下碗筷打算陪桃儿和李儿玩会儿,谁知他刚一起身,一直漂浮在酒海之中的红坟突然警惕起目光来,快准狠按住了少年的手,对着桃儿嘟囔:“漂亮哥哥是我的!小丫头片子找你自家哥哥去!”
“哼!漂亮哥哥才不是你的!你这么凶!他才不喜欢你!漂亮哥哥桃儿说的对吗?”小丫头红扑扑的脸颊上挂着两颗黑宝石似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红坟不悦,满脸酒气地与小孩儿置气起来,遂拉过左右为难的少年人,恶狠狠地问:“喂,你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裘三乌一旁捂嘴偷笑,全然无视初五的求助,一方是稚子,一方喝完酒稚子都不如,这可让他这个清醒的人如何是好。
少年面朝桃儿,余光却一直锁在红坟身上,无比认真深情地说:“喜欢你。”
桃儿还以为漂亮哥哥选择了自己,遂开心的蹦跶了起来,“耶耶耶!”
半晌,红坟嗤哼一声松开手,啐道:“切,你个恋童癖!”说罢,愤懑地举起酒坛子又是一顿“吨吨吨”。
少年人失笑地摇了摇头,就知道会这样……索性便陪着桃儿玩耍去了。
在场的明白人也只有裘三乌一个,然而又如何呢?也不怪这红姑娘迟钝,少年郎自己就没正大光明的勇气,只听他叹了一声,也跟着一起“吨吨吨”了起来。
入冬的风有些凉,到了夜里纺织娘的萎靡不振的声调预示着秋季的的离去,月亮挂在屋檐上。
“呕——”
“哗啦啦——”
“咳咳——”
“行不行啊你,明明不行还喝那么多……”作为酒友,红坟不能扔下裘三乌一人在月下吐成个洒壶。
“在……喝酒这件事上,我老裘……从来没遇到过对手……你……我服了……呕……”秃头的中年人话还没说上两句,又再一次呕吐不止起来。
红坟脑袋也是懵里懵懂,家家户户挂着的灯笼长了毛似的模糊,将裘三乌送回屋后,决定继续来上两坛,毕竟离开轶城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好好喝顿酒,醉醺醺,脚底打飘的感觉,真令人怀念。
酒碗倒影着天空中的圆月,也倒影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别喝了。”少年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掣肘住她往嘴边送的酒碗。
红坟双颊酩酊,恍惚地抬起头,欲喜还嗔:“嘿?你不是做陪玩去了吗?怎么,把那俩小祖宗哄睡着了,接下来准备哄我了吗?”
为什么话在她嘴里都能变得异常不堪入耳呢?恋童癖,陪玩,这都是在哪学的厥词?
懒得跟喝多了的人计较,初五瞬时夺下红坟手中的酒碗,“你喝多了,该去休息了。”
万怨之祖听着少年不冷不热的声调,不悦地皱眉:“你哄那俩小孩儿怎么就那么温柔,到我这儿便只言片语能少说就少说,我不睡!打死我都不睡!”
这人最多三岁,不能再大了。
少年扶额,“红坟……乖……该睡觉了……”僵硬的声调惊到了说话人自己。
“扑哧。”万怨之祖娇憨一笑,学着小孩子的模样继续摇头:“人家不睡!不睡!”
被耍了!
“听话!”长者似的口吻。
红坟执拗地摇了摇头,朝少年憨笑着,眼中似有万千璀璨的星光。
初五有些看痴了。在她纯澈的眸中,少年看到了自己的窘迫,她眼中的自己甚至像话本小说之中被妖异蛊惑的痴傻书生似的,一步步靠近她,抚上她被酒渍浸湿的红唇。
就是这张嘴,总是叨叨一些有的没的,总是误会他,总爱说些伤人的话。
如果堵住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再说出让他难受的话来,绊脚石,他何曾当她绊脚石?恨不得把她磨成粉吞了吃了,把她做成人偶挂在身上也要寸步不离,这些心思下,又怎会出现绊脚石一说?经历了这么多,她竟然对他依旧诸多揣度,真是令人不爽的女人啊……
她果然是妖异的存在啊……越是靠近她,自己心中的阴暗面便扩散地毫无章法,几乎掩盖了所有的理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手上的动作变得粗鲁起来,红坟感觉到下颏的禁锢,有些疼,不禁蹙起眉来。
少年的脸倏忽放大了无数倍,他的呼吸声也变得异常急促,清晰。
唇上柔软的触感袭来。
“唔……”红坟不明所以的眨巴眼睛。
随后眼前一黑,似是有人用手覆在了她的双眸上,微凉的,颤抖的。
就像是沉入了一汪柔云之海中,随着席卷的风浪随处飘荡,只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初五觉得自己铁定也醉的不轻,仓惶松开了气竭的红坟。
万怨之祖木讷地抚了抚自己嘴巴,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两眼忽然一黑,倒在桌子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初五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就像是做错事怕被大人发现的孩子,他紧张地吞咽口津,喉结颤动,小心翼翼地抱起红坟将她放到屋里的榻上,自己则在院子里独自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口干舌燥的裘三乌裹着被子来到井边转动辘轳打水喝,猝然发现少年人正瞠大眼睛坐在院子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做声。
“我去!吓我一跳!初五兄弟你几时起来的?”裘三乌来到少年身旁,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在院子里坐了一夜吧?我家屋子隔断还是挺多的呀……”
少年人眉宇之上覆了几层寒露,垂眸道:“我……想清醒清醒……”
裘三乌寻思了一会儿:“你昨天也没喝酒啊……清醒个啥呢!赶紧回屋里躺着去,这天寒地冻的,身子一直在发抖自己心里没点数吗?”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不用了,我想再坐一会儿。”少年人露出祈求的神情。
“呃……行吧行吧,困了就进屋睡会……”
日上三竿之时,红坟终于拖着两盏黑眼圈清醒了过来,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挠着鸡窝头走出了院子,昨夜的残羹冷炙已被收拾了干净,被几碗白粥一筐馒头和两碟小菜所取代,上去便令人口齿生津。
“终于醒啦,粥都快凉了,赶紧过来吃饭吧!”裘三乌的黑眼圈不比红坟少。
“来啦来啦!”红坟也不客气,捧着喝了起来,伸手拿馒头之时不小心与夹菜的初五相触,后者触电般连忙闪躲开来。
红坟有些困惑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生分了?
少年瞳仁小幅度收缩,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没怎么。”
这顿早餐,三个人吃得都不太舒服,裘三乌夹在这尴尬的氛围中连口都不知道该怎么开。
为了缓和这莫名其妙的生分,红坟借由两碟小菜引起话头:“我跟你说老裘,你这凉菜拌的跟初五比真是差远了!他做的那道凉拌枸茄茄当真是绝顶美味!”
“真的吗?初五小兄弟还有这手艺?”裘三乌顺着红坟的话头捧了上去。
初五则冷腔冰封了二人尴尬的对话:“有这件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还给我买了糖油粑粑,这些你都忘了?”红坟不死心地提醒道。
后者干脆利落地颔首:“嗯。”
红坟伤情地低下头,连喝粥的胃口都没了。
“那啥,这人嘛,记忆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对吧……红姑娘你别多想……”裘三乌只觉得自己身陷夹缝之中,他宽慰道:“有些事情你印象深刻,却并不代表别人会放在心里,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