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在二人听来都别有深意,初五垂下眼帘默念:“并不代表别人会放在心里……吗……”
红坟兴致寥寥地咬了几口馒头。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这两人越来越萎靡了,裘三乌轻咳两声转移话题:“我呢,虽然退出了绿林招安,但这小道消息却没落下,我先给你两透个底啊,这第三试啊,看起来是最简单的,后宫为期一个月的差。”
“后宫?”红坟挠挠头:“皇帝女人们所在之地?”
“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有艳福的?”裘三乌眯起眼睛。
“嗯嗯!”红坟点头如捣蒜。
“你个姑娘家家的嗯个鬼啊!我在问初五小兄弟!”裘三乌没好气。
“……应该没这么简单。”初五蹙眉。
“这么想就对了,因为只要一进那深宫之中,就会有数不清的美女诱惑等着你,还有她们身后的财富……想想看,那些得不到皇帝宠幸的女人们,一个个如狼似虎,使出浑身解数去勾引你,你能拒绝的了一两个小家碧玉,又能拒绝的了多少倾国倾城呢?她们可都是这世上最优质的女人啊……”越说越往奇怪的地方衍伸。
红坟拿起空碗盛在裘三乌下巴上。
“去去去,你这丫头捣什么乱呢!”
“我怕你口水流到粥里……”红坟讪讪道。
“第一试测试能力,第二试考验生存认知,第三试,是律己……”初五若有所思。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看得这么通透!”裘三乌早就觉得这个少年非池中物,他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初五:“你相貌出众,在宫里头,可得好好保护自己。”
“噗——”红坟喷粥。
“你还有闲情逸致喝粥呢,回头你家初五被宫里头女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有你哭的!”裘三乌嗔道。
“没事,有我呢!我会保护他的!”红坟拍拍胸脯,随后面露困惑:“皇帝居然用自己的女人们作考题……他是不是身体……有什么缺陷?”
裘三乌赶紧捂住红坟的嘴:“姑奶奶你这张破嘴能不能少说两句,回头给巡逻的官兵听到咱们全都得掉脑袋!”
红坟扒开裘三乌的手,又嚷嚷:“那他一定是个断袖!”
初五眼梢一搐,回想起那日殿上摄人的压迫感,想来在那位帝王眼中,女人远不及权术重要。
※
京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银装素裹,万籁俱寂。
南府上上下下都裹起了冬装,灵鹊的女红不错,为南祀如等人纳了几双过冬用的厚鞋垫。
“夫人真好!”刘壮壮将鞋垫放在怀里蹭了蹭。
“谢谢夫人!”杨小海和钱币拜谢。
“别……别乱叫……”灵鹊羞涩抿笑。
寻到伙房前,叫住了正在劈柴棠逸,将尺码偏小的鞋垫交给他:“小……棠,拿着。”
放下斧子,擦了擦冻红的双手,清癯的少年人不予置信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鞋垫:“这是……给我的?”
“对……对呀!特地给你们做的,可……别冻坏了……脚……”这么久过去了,口齿间还是不利索,灵鹊觉得自己可能没救了。
“谢谢……”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很快便又随着大雪冰封成原来冷漠的神情。
回到京城之后,与南祀如相见的机会反而更少了,作为京兆府尹,他一天的时间若不是在京兆府度过,要不就是在考察民情的途中,连同老百姓都嫌他烦了,可他却依旧坚持大雪天跑出去视察。
“府尹大人回来啦!”不知是谁的通报声传来,灵鹊下意识拎起裙摆朝南府门口跑去。
南府大门果真多了一影风尘仆仆的归人,他褪下大麾,拍了拍袖上的积雪,视线落在疾跑而来的女人身上,腾时多了一丝担忧:“鹊儿,慢些跑!”
话音方落,女人脚下一踩泥冰,整个人滑出老远,南祀如慌忙之间高估了自己手脚的执行力,想要飞身上前稳准接住女子,却不料同样踩到了冰泥,先灵鹊一步倒地,恰是做了肉盾,也算是曲线救国了。
“宣迟!欢迎回来!”灵鹊压在青年人身上,憨笑着说。
京兆府尹小胡子上沾了几片雪花,他打了个喷嚏,“鹊儿你这欢迎方式……太特别了……”心脏都快吓出嗓子眼儿了。
在南府,并没有奴婢下人之分,大家已经习惯了吃饭的时候京兆府尹同坐一张桌子,为了区别上下级,所有人都在等他下筷子,然而这一次,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等到菜都凉了,南祀如却一直没有动筷子,他坐在原地活像尊结了网的土地像。
“宣迟?”灵鹊推了推木讷的青年人。
“呃?”
“吃饭!”
“哦……”
众人好不容易等他拿起了碗筷,可就在大家准备开吃的时候,他又怏怏放下手中的筷子,恢复成了方始的呆滞模样。
“我说大人!”刘壮壮看不下去了:“您好歹为了咱们先动下筷子吧!你自己吃不吃再行商量成不成?”
南祀如这才发现众人的目光一直聚焦在他身上,随即摆摆手:“你们先吃吧,我没有胃口。”说罢,离开了席位。
在大家的哄吵之中,灵鹊放下碗筷跟了上去。
长廊外,落雪纷飞,就这样一路随着他有些疲倦的身影走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座满载积雪的凉亭,凉亭外,一池冬水化了积雪,微澜点点,青年人就这样负手站在凉亭里,凝视着萧瑟的冬景许久许久。
他有心事。
这样远远观望,忽令灵鹊徒生一种眼前为画,男人乃为画中人,而自己观画人的距离感。
“宣迟……你在难过……吗?”灵鹊急迫地打碎了这障壁垒。
闻声,青年人转过身来,视线尾随着她来到跟前:“鹊儿,你怎么出来了?”
“回答……问题!”
“……”青年人嘴角挽起一抹刻意的笑,“没有,我很好啊!”
“骗人……”灵鹊指了指南祀如的心口处:“你这里在哭……”
南祀如愣怔半许,笑容染上一缕苦涩,他抬起手抚去灵鹊眉上的落雪,玩笑道:“难怪呢,缘是你住在我心里,才会知道我的心事……”
“油腔……滑调!”灵鹊面颊一红。
青年人将女子揽入怀中,敛去面上所有的吊儿郎当,有些沉痛地说:“虽然我一直想要忘记,尽管无数次勒令自己每年的今天都要像个没事人一样……但我依旧没有办法做到……”
灵鹊安静地呆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带着悲鸣声,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倾听。
遂听头顶上方传来细微的啜泣,一向洒脱的青年人喉间染上了湿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笑,当时那种情况该哭的不是吗?她就那样沉入了水底……无声无息……这么多年了……她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可那该死的笑依然在我脑海里盘旋!她在用那种方式跟我道别,她在宽慰我……那种情况下,她居然还想着让我不要难过……我当然不会难过!我永远不会难过……”抽泣声比之落雪还要频繁。
以灵鹊现在的智力并没有办法去理解男人跳跃性的话语,只知道他口中的那“她”一定曾是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
“从那天起我开始害怕水塘,惧怕所有一切可以将人溺毙之地……可我又向往靠近水塘时,她会在水中看着我……她会一直看着我……”最后,连南祀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泪水源源不断滑落,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将面颊切割。
女人紧紧环住男人的腰身,与他一起泪流不止,“今天,是她的祭日,对吗?”
南祀如深深吸了口气,声线颤抖:“对……”
“宣迟……从未给她烧过纸钱吧……”从青年的口吻中,听出万般的埋怨和逞强来,却也知道,那是源自深深的愧疚和思念。
有时候南祀如不得不怀疑灵鹊是否真的失去了以往的记忆,按照常理来说,失去了记忆也就等于失去了感知世界和观测人心的能力,然而每一次她都能直直袭向他的内心深处,这一点,并不寻常。
“她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世界漂泊……一定……想知道宣迟是否安好……去给她烧些纸钱吧……告诉她……一切都好。”灵鹊抬起头来,直勾勾地凝视着泪眼婆娑的青年人,而青年人似没料到她会突然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撇过头去,吸了吸鼻子说:
“我……”迟疑踌躇。
“走啦!”松开某位傲娇的家伙,灵鹊一把挽住他的手臂,硬拖着他离开了凉亭。
“你要带我去哪?”时刻注意着这个傻女人会不会再猜到冰面滑倒。
“去买纸钱!”
※
鹅毛大雪从天空中洋洋洒洒,将整个天地都包裹在银雪之中,刘壮壮等人见南祀如夫妇两“鬼鬼祟祟”拎着一大包东西回府,悄默默地跟了上去。
南府后院的池塘边,一团火焰竟无视冰天雪地熊熊燃烧着,夫妇两一左一右站在火焰旁正说着什么。
“好啊,你们两放着好好的饭菜不吃,偷偷出来开小灶……”刘壮壮走上前来正说着,被钱币猛地一拉差点摔倒在地,遂听他小声道:“仔细看清楚再说话!”
南祀如投来一记白眼。
“对不起!都是我嘴贱!呸呸呸!多有得罪啊,多有得罪!”刘壮壮这才反应过来这哪是啥烧烤啊,分明是纸钱啊喂!他当下慌忙朝空气拜了拜。
这火也太旺了,旺得有些令人咋舌。
灵鹊眼中倒影着熊熊烈火,她倏忽对着火焰说:“宣迟他……是个为百姓做事的好官……京城的百姓见到他……无不对他竖起大拇指,他积极革新制度,为民请命,屡破重案……文采更是天下一绝……他……真的非常非常的优秀……”
南祀如张望灵鹊暖橙色的面庞,鼻梁一酸。
刘壮壮上前朝火焰拜拜,也开口说:“南大人他吧,就是对属下扣点儿,脸皮厚了点儿,腹黑了点儿,其他方面吧……堪称天下之最,尤其是政务上,那可绝不含糊,成天废寝忘食的,有时候也挺佩服他的,脑瓜那么好,还那么勤政爱民……”
紧随其后的杨小海也跟上朝火焰鞠了一躬,“南大人的文采当真是冠绝一时,尤其是他的七言绝句,天下文人无不以为宗争相效仿,他博古通今,满腹经纶,是我等刀笔吏的偶像!”
说罢,二人齐刷刷看向钱币,后者在他们紧盯的目光下,讪讪道:“我哥哥死了,我一直将其怪在南大人身上,身为衙差总会有意外发生,但那时的我油盐不进,南大人后来特赦了以下犯上的我,还竭力寻找真凶,最后大仇得报,说实话我钱二非常佩服他的心胸。”
某位京兆府尹一会儿锤打胸口,一会儿仰头看天,他很害怕自己会毫无形象的哭出来,然而他还是没能抑制住眼眶中源源不断的酸涩。
灵鹊将最后一叠纸钱丢进火焰中,“我们所有人……都会守护他。”
火焰像是听懂了众人的话,最后一次蹿腾燃烧,靠的太近的刘壮壮差点被燎着了眉毛。
南祀如望向池面,无风而波澜四起。
火焰最终化为了火星子渐渐熄灭,风一过,乌墨色的纸灰与纷飞的大雪交织在了一起。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母亲关在竹篓里时,对藏在人群之中的少年祀如温柔的笑容,好像在对惊慌失措的他说:别害怕,我的孩子,母亲会永远守护着你。
这一刻,她的面容无比清晰,那些被岁月尘封在脑海之中,曾被他故意压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全部都涌了出来。
寒窗苦读时母亲彻夜陪伴后红肿的双眼。
饥饿时,总能及时看到的热腾腾的碗筷。
失意时,她总会用那有限的词汇为他撑起明日的梦境。
愤怒时,她选择默默承受着来自最亲之人刨血般的字字诛心。
哪怕是生死离别之际,她依旧不忘念他安好,教他忘却仇恨。
旁人说什么,又与他何干?旁人的眼光,又关他什么事?
是啊,南祀如差点忘了,自己曾号“春晖”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那年上私塾,最先学会的,是这首诗啊……
“娘……宣迟好想你……”
是泪,无声无息滴落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思念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