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谁的歌声悲愤凄绝,犹如钟山泣血的鸩鸟,红坟受到歌声的牵引,寻那凄悲之音而去,谁知她刚要推开那扇掩住声音的大门,身子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强力一扯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而去,天旋地转间,那些画面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歌声亦戛然而止,回过神的红坟这才惊觉自己身在一片黝黑的潭水前,寒风猎猎,鬓发拍打着她的面颊,有些疼。
木讷地转过头,正是气喘吁吁的少年紧紧拽着她,他背着宸儿的腰身显得局促,紧蹙的眉头方在诉说焦急,红坟视线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左腿上。
“幸好……赶上了……咳咳……”少年的鼻尖挂着薄汗。
红坟有些歉疚,嗫嚅问:“刚刚,我怎么了……”
“不知何故,你如魔怔了似的,不听言也不顾阻拦,一个劲地往这死潭跑……”趴在少年肩头的宸儿声线有些愠意,她又说:“还修行之人呢,心智居然不如常人,这么容易就被迷摄了去,若不是初五哥哥,恐你又掉水里了。”
“宸儿,少说。”初五侧过头,前者怏怏闭嘴。
怨祖理了理情绪,伸手弹了下宸儿的脑袋:“嘴毒的小丫头,谢谢你们还不行嘛?”
“唔!”小丫头吃瘪地挠挠头。
“这里不对劲,要小心。”初五叮嘱。
“真糗啊,居然需要个普通人来提醒你。”阿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飘忽至乌黑潭水的上空探视了一番,返还红坟身旁:“潭底白骨森森,至少百人。”
“这里是……抛尸地?”红坟不予置信。
闻言,初五只感脑后脊髓被谁抽了去,徒剩寒风灌入其中,他借着红坟身旁的寒芒瞠目扫视四周,胸口的撼动震得他脑袋有点晕。
“初五哥哥!?”感受到身下少年的颤抖,宸儿从他的背后滑下回搀他。
见状,红坟跨出去的一步悻悻缩了回来。
少年冷汗直流,苍白的面容上缀上慰藉少女的笑意,“没事,我没事……只是方才跑的太急,现下有些疲倦……”喘息声愈加沉重。
“小姑娘们各有保身招,这小子什么都没有却依然能在这种几乎能抹杀一切活物的环境里毫发无损……”阿祈颇为好奇。
红坟闻言,下意识瞄向少年的右眼,他的点睛之术并未消失依旧是泼墨的瞳仁,说明这种环境于他来说是安全的。‘这种时候应该考虑他的安全,而非疑惑他为什么没有危险傍身。’红坟隐匿疑惑,从怀中掏出一叠符箓,对阿祈暗道:“当务之急是找到灵鹊,这里交给你了,帮我照看一下。”说罢,留下寒芒悬于原地,纵身越过二人,消失在了黑暗中。
“喂!你去哪?”宸儿又惊又惑,穿透力极强的声线劈开层层黑雾。
“你们在此等我,不可妄动!”
黑暗中传来幽幽的回答。
“要是有危险怎么办!?”小丫头质问的口吻带着尖刺,未等她尾音没入夜空,尤见寒芒旁侧耀出一盏夺目的金色光芒,将这周遭照得锃亮。
初五墨色的瞳仁映照金光,从中走出一影与自己身形相差无几的少年,只是他散发披肩,身披金鳞铠甲,耳廓拔尖,那双一样的桃花眸不似少年那般淳清温润,而是溢满了促狭与妖异,然他光芒万丈,又显得神圣非凡。
“你是谁!?你是……初五哥哥?”小丫头扭了扭眼睛,不确信地看向身旁的少年。
初五忆起红坟醉酒那日,从她身上看到的那团金光,“那日……她身上的金光……”
金尊男人凌傲抱肩,居高临下睥睨二人,微眯的视线落在初五身上,沉厚的声线如是穿越过无数的时空而来,“小子,见了本尊,还不下跪。”没有起伏的音调是命令不是疑问。
“你不是初五哥哥!你是什么鬼东西!?”宸儿扯下发髻上的簪子,利尖对向跟前这个来历不明的俊美男人。
‘真是不讨喜的丫头,红坟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果然不能被第一印象骗了,她的温柔娇羞似乎都只留给她身侧的小跛子,阿祈眉头微蹙,啐了声“聒噪”,手一抬,小姑娘如是断线偶人软绵绵地倒向少年。
“你做了什么!?”初五接过少女,怒目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完全迥异的脸。
“早睡早起身体好。”阿祈用锐利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搔刮下巴,“况且,有些事情,你也不想让她知道吧?”
初五一怔,不再言语,只搂紧了些怀中的少女。
“说吧,你与这村子有何干系?”阿祈不是没看到少年明明没有灵修却能避开那浓郁的怨梓,与其说是避开,倒不如是那些怨梓在主动退让。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初五面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前者冷笑:“你从一开始就抗拒来此,且对此地过往了如指掌,我很想知道,既然当权者封了当时的消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少年嘴角勾勒起一抹浅笑,意义不明,“灵鹊亦知,你怎么不去询她?”
“她手中掌控情报网,这种事情自然瞒不过她,而你就不一样了,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喽啰,知道如此机密事件除非亲自经历,别无他法。”阿祈高高在上,口吻中的笃定带着天然的轻蔑。
“小喽啰……”少年隐去笑意,桃花眸中折射出冷冽的光线,“你猜的没错,我是亲历者。”
这些未在洪涝中丧命的人群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救上来的。
而他的拯救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令他们再一次经历死亡,少年浑身颤抖,连呼吸都如是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轶城城主景肆翔,任由疟疾肆意在村落传染,村中人全全死去,便对上谎报此村聚众谋逆,全村人都参与其中投身绿林……”一直给人温纯印象的少年眼中怒火中烧,只见他明秀的眸化作利刃,恶狠狠刺向阿祈,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而他……倒成了剿匪的功臣,享受上头褒奖的同时又收获了名誉……”
“……”阿祈玩味的视线突然灌了铅,他似乎能看到少年身后展露出的一张张怒不可歇的面孔,那群在瘟疫中死去的人汇聚在他的身后,却保持着安全距离,原来……少年曾有恩于他们。
“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一个喽啰……”少年着了火似的视线忽地熄灭,他透过阿祈看向这片黑压压的潭水,“我的能力,不过只是暂时救人不死,却不能让他们活着……”那颗自责的心夜夜受折磨,他那蚍蜉的力量,又如何撼动上苍。
阿祈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当他说出这番白搭的回应时,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这是命数,无可逆改。”
“这是血肉啊……”少年发笑,眼中暗涌跌宕,他巍颤着握拳:“是清早叫唤的买卖,农忙时的互惠互助,邻家稚童哼唱的歌谣,是各家各户……想把日子过好的心愿啊!”泪水翻涌而出,无措地滴落。
这是一张与自己何等相似的脸啊,却能做出如此活生生的表情与情绪,阿祈眉梢染上一丝焦躁,好似嫉妒,又如同情。
“呵……蠢货。”‘你只看到人心的光芒,却抛却了当中的晦暗,总有一天你会因此失去更重要的东西……’阿祈冷嗤一声,重新化作一团芥粒光束悬于半空。
越往村子的深处走,越能感受其凌冽的低温,红坟看到自己的吞吐凝作雾气散于黑夜里久久漂浮,她抖了抖几欲结冰的手,利索地抛出符箓:“无为有处有还无!”咒语过后,寻人的灵识瞬时穿透浊雾悬出芥粒的长线,然而此状不过维持小许,那些浊雾怨梓如是啃食似的将灵识全全吃了个干净。
“为什么会这样!?”
红坟举着寒芒的手不住地颤抖不已,投影于黑夜中也是颤颤巍巍的模样,她加快脚上的步伐,却如同在迷宫中旋转,晕头转向失了方向。
“灵鹊——!你在哪儿——?”
“灵~鹊~你~在~哪~”诡秘的回声于逼仄的空间里来回游荡。
就在红坟再次掏出一叠符箓出来准备寻灵时,之前幻象中幽渺凄厉的歌声响了起来: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悲怆的嗓音吟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戏谑,仿若就在身后数尺,忽远忽近,时疏时促,然当红坟转过头,那诡谲的声音又猛地拖到了远处,空渺凄厉。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出来!别躲在暗处!”红坟昂扬的语调很快销匿在暗夜中,那回应听起来仿若出自另一个人的口中,萎靡不振。
挽歌未曾停止,好似在他们来之前就一直处在吟唱的状态,哭的是这枉死的魂,吟的是这暗无天日的世道。
‘本体是那个唱歌的女子吗?’怨祖沉下心来思考,想起灵鹊的瞬间好不容易可以思绪的脑袋又开始翻腾,她轻啧一声,“这丫头,待寻到你,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一把扯过脑后的龙骨笄,狠狠刺向左手,鲜血喷涌如花,滴落在地晕开一团黑雾,红坟忍着剧痛:“大象无形!”
“嘭——”的一声,凶兽踩着傲娇的步伐从腾腾白雾中缓缓走了出来,它舔舐嘴角的新鲜血液,餍足地眯起世人眼中灾难一样的瞳,他用脑袋拱了拱红坟,似是待她下达命令。
“不行,太小了。”应招而来的凶兽还不及村外的黑鬃马大小,红坟凝视它小的可怜的残翼,“这还不及穷奇本体的千分之一……”红坟紧握尖头沾血的龙骨笄,再次狠狠刺进左手,而后向前用力一滑,手臂被划开一道狰狞的血口子,腥香的气味惹得小穷奇摇头晃脑,红坟咬牙调笑它:“这不是给你,是给你大哥的。”鲜血很快侵染了素衣,红坟大吼一声:“吾需本体十分之一!大象——无形——!”
巨大的地震伴随着剧烈的晃动,宸儿在初五怀中缓缓苏醒,少年苍白的面容上绽开一丝牵强的笑,从模糊到清晰,她猛地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却不见那桀骜的铠甲少年,“初五哥哥,你没事吧?方才的那个怪人呢?”
“他消失了。”
就在方才,金光似是感知到了什么,立即消失在了原地,也许与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有关。
少年将宸儿扶了起来,遥望村子的西头,那里似乎发生了什么。
※
静谧的林园内,几排铜铃突兀地晃动起来,声响愈加激荡,几名负责观测铃铛的小童原本昏昏欲睡,而后差点被铜铃声惊得当场猝死,令他们更加惊恐的不是当值期间嗜睡,却是正打算汇报情况时,身后俨然已经出现了设置阵法的尊师。
“师尊——!”儒袍小道们齐齐下跪。
男人清冽的衣袍上沾染了夜露,可见是匆忙跃空归来,他一向毫无波澜眸子现下多了几分愁色,他挥一挥手,小童们跪拜行礼后匆匆退去。
‘此番,你又动用了多少灵修与鲜血?’绵长的叹息与夜色交融,比秋月萧瑟的人儿广袖一挥,躁动的铜铃全全禁声。“血祭只会加速天劫的到来,你到底何时才能听我一次劝……”倦怠中燃起若有似无的惆怅。
夜风偶起,垂地的雪色发带伴着淡灰儒袍肆意扬曳,男人负手伫于轩亭,不消一会,身后出现个小童禀报道:“师尊,宁安寺传来消息,荣王多日监工疲惫,今夜与下属对酌时晕厥。”
男人嘴角泛起早有预料的涟漪,点点头。
小童深谙眼前谪仙的动作寓意,磕头跪拜后退去,园林又复归原本的静谧,没有寻常人家中秋虫儿闹声喧,亦没有喋喋不休的叮咛,这里孤寂像是一地荒野,却被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无忱转过身,拈去落在石案上的落叶,案上的黑白对弈还保留在当初的模样,他叮嘱下人们不得靠近园中亭,于是乎这里打扫全都交由他自己负责,偶尔有空他会来此坐上半刻,沏一壶茶,留一盅在对面,就好像,当初的人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