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枣村的上空甫一遮盖了块暗翳,它扑扇庞大的残翼,卷出的狂风将弥漫在葛枣村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唔……”
栈坪上的小丫头觳觫地窝在少年的庇护下,突如其来冲击力使得二人不得不掰扯住板甲罅隙作为平衡的支点。
“初五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小丫头一开口说话,那些无孔不入的砂尘碎土接二连三管入口中。
少年抿唇摇头,他望向不远处的风暴中心,一抹担忧浮现在眼中。
夜空中的红坟攥着穷奇的鬃毛,待浓雾一散,她扫视整个村落,“灵鹊——!”
无人应答。
视线的落尾处,是一方显得格格不入的祠堂,它的完好程度与那些残垣迥异,白墙青瓦马头墙,坐东朝西,俯瞰结构“丁”字,可能是村落颓陨后有人过来翻了新。
呼啸的风使得祠堂中悬挂的惨白灯笼如有生命一般疯了似的相互碰撞,与大门吱呀声相互交织,灯笼上文字各异,有的记录的是这座村落新生孩童的生辰八字,有的是捐纳人的虚衔,也有的是祈愿灯笼,“吾乡平安”、“高中状元”、“喜得贵子”、“康健安乐”……不知是否恍惚,红坟仿若能看到当初悬挂这些灯笼时村民们脸上绽开的欣喜,她晃晃脑袋,甩去这些乌虚的幻象;过了前厅,来到主堂前的大院,骇人的场景就此展现在眼前。
密密麻麻的棺椁拥挤地靠放在一起,连同着天井也一并被掩住了,有的略小一些的,被直接放置在大棺之上。
祭祀台上,袅袅青烟,俨然是刚有人祭拜的香火。
红坟腾空而起,跃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棺椁,高空俯瞰确要比平视震撼的多,少说也有几百口。
诡异的歌声,猝然而起。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怨祖落到了一口厚实的棺椁之上,手夹一纸符箓,狭长的视线环视四周:“何人装神弄鬼!?若再不出来,休怪本怨祖烧了你这祠堂!”
勒令的言辞方落,一盏魅影从侧厅呛咚呛甩着水袖,踩着莲步而来。
红坟见来者倒吸一口气,映入眼帘者正是浓妆扑面,水衣襦裙的灵鹊,只见她无神垂眸,呆滞的面容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空洞的眼神如是被摄了魂。
她在原地起舞,踮脚,勾腿,挥袖,旋转……口中溢出渗人的曲调。
红坟纵身来到女子身边,一把挽住她:“灵鹊,灵鹊,快醒醒!”
女子如是卡壳的木偶,机械地想要抬手却被来者钳制,蛮力使得关节发出闷声,红坟一听,那是脱臼的声音啊!吓的连忙松开手,“对不起,鹊儿!对不起……”战战兢兢道歉,红坟定睛女子弯成夸张弧形的手腕痛心疾首。
灵鹊目光浑散,不知疲倦地在原地起舞,赤足踮脚导致她的足指红肿不堪,脚下的碎石将她的脚底割出深浅不一的伤痕,血迹伴着她好看的舞步被擦得到处都是。
“她被缚身了。”突然出现的金光确声道。
红坟余光一瞥,“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保护他们么……”
“我没有义务执行你的命令。”阿祈冷腔。
是啊,这万年的相伴只是因为他的喜好罢了,红坟差点忘了,阿祈于她来说从来不是下属的关系。
“他们还好吗?”
“不必担心。”
若是阿祈这么说,那二人现下必定是极为安全的,红坟放下心中石头,目光锁在灵鹊身上,她将手上的符箓抛向空中,默念道:“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安慰身形,侍卫汝真——!?”话音未来得及落下,符箓被一股强力的能量弹了开,在风中燃烧殆尽。
“怎么会这样?”怨祖大惊。
阿祈想夸赞红坟临危不掉链子,以她的脑子还能记得驱怨咒当真了不得,然而她还是低估此怨的能力,“此村数百枉死黔首的怨,岂是一句简单的驱怨咒能清理干净的?”
“不对,灵鹊不会被轻易缚身的,她身上明明带着‘噬骨’……”许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红坟赶忙摸索仿若得了多动症的灵鹊,她早已不是原先那套衣服,袖口的短匕也早就不见了踪影,“怎会如此……”红坟焦急地环顾四周,骤然发现壁龛旁一缕幽幽的白光正闪烁着,她来到跟前端详,正是被插钉在香炉上的“噬骨”,反观旁侧棺木上错乱无章的划痕,许是先前灵鹊在此处的打斗痕迹,然划痕深浅不一,劈砍皆有,全然不是一个稳练武者该有的手法,简直就像胡乱一气,情急之下攻击。
‘或许灵鹊一开始陷入了某种幻觉中,许是开始知晓处境做出的反抗?此怨利用地利幻境促使她失了手中噬骨……’怨祖心口浮起丝丝不安,倘若无忱的术法无用,她又该怎样去救灵鹊?
红坟的本术全全源自戎祀结合的上古战祭,几乎清一色用以战争,戾怨之力是她的本源,带着不详,可以说她就是伐戮本身,若无无忱悉心研究出的针对性的咒术系统,恐到现在她也只能是个招来祸事的体质。说到底她就像个积满水的水壶,却没有合适的疏导口将这些积水用在必要的地方。“小鹊儿……”红坟凝视小鸨娘在她跟前玩命的跳舞,胸口涌出前所未有的愤怒。
明明曾经也驱逐过很多缚身怨,多是抱着缚身者不幸死去也无所谓的心态,然此时此刻,她却恨不得一切都冲着自己来,也终是明白宸儿面对阿爹尸体义愤填膺的模样到底倾注了多少的悲怆,那个月夜,灵鹊对自己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她现下是真真感受到了。
穷奇扑扇的大风肆虐,吹乱了红坟的鬓发,灵鹊舞动的身姿亦摇摇欲坠,红坟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忽地纵身向前,一把环拥住了她的小鸨娘。
阿祈在一旁不言语,若有所思。
怨祖隐忍的声线缓缓飘进被拥之人的耳廓,“放过她……有什么都冲我来。”怀中的人儿发出“咯咯”的呓声,许是想要奋力挤开红坟,却发觉不是对手;灵鹊浑身的骨络都在叫嚣,那些都是挣脱不及又必须机械舞蹈的两股力量触碰在一起反作用于肉体错骨的疼痛,红坟咬牙不去听,她心上揪痛,闭眸吼道:“放过她!——你想我做什么都可以!”
半晌后,身下人骤然停止挣扎,木讷地矗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徒有人类表象的木头人,“她”歪了歪脑袋,眼中闪过诡谲的亮色,只听“她”用灵鹊的声音一字一顿:“拿……起……匕……首……”
“……”红坟虚握双拳,松开“灵鹊”,一步一步朝壁龛走去,她伸手去碰触匕身时候,身后的金光疾疾阻在她跟前:
“不可。”厉声喝止。
红坟视线从灵鹊身上挪开,对金光淡淡命令:“阿祈,让开。”
“此物伤身。”
这是无忱用佛道两门至宝做成的法器,具有相当强大的诛祟能量,他竟能将此物赠于灵鹊,其一可能是因为重视于她或是此次她所办之任务,其二,便是一早就知道此行危险,教她防身……怪不得这般容易就同意了红坟的随行……阿祈一再给自己下暗示,千万不要如他猜测的第二条缘由。
见金光依旧盘桓在原地,红坟越过他,上前一步,“噬骨”的幽光如是一层薄薄的绒晕,包裹着匕身,伸出手触时被附着其上的炙白光芒灼痛手心,“嘶——”怨祖吃痛,心中黯然,自己到底也是个怨,这些被制造出来避怨的法器终究于她格格不入,她调整好呼吸,再次抚上匕身。
钻心的灼烧如是万蚁顺着身上的每一处毛孔爬进血管中,先是肌肤着了火似的疼,后缓缓流入骸骨,红坟甚至能听到啃噬骨髓的声音,她颓然跪地,一只手紧紧扣住壁龛的旁的木案,勉强支撑身形,冷汗顺着脸颊的弧度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开出水渍的花。
行动能力瞬间被“噬骨”剥夺。
发号施令的“灵鹊”畸形的步伐走到红坟跟前,身后留下长长的血脚印,红坟费力虚喘着:“你别动,你别动了!你说什么我照做!”那是灵鹊的身体,即便已被占据,也不能让她再受伤。“你放过她!”
前者口齿发出一声艰难的嗤音,分不清她到底何种情绪,诡异的声调夹在冷寂逼仄的祠堂里:
“放……过……她……谁……来……放……过……我……们……”
“……”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红坟咬牙,再难吐话语,她无措地抬起头凝望“灵鹊”,发觉她一开始木讷机械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痛苦,那缚身怨的情绪已然感染了她。
阿祈化作金色光影,冰冷地说:“你们早已死于瘟疫,何必继续害人害己。”
随着阿祈的语落,空寂怪异的嗤笑声响起,红坟怀疑这样的刻意的笑声是否会伤害灵鹊的嗓子,她本是个说话声如夜莺的妙人啊……‘是啊……瘟疫,灵鹊也说过葛枣村整个村子都是死在那场大洪之后的瘟疫上……’
“何……必……害……人……害……己……”怪异的声线重复阿祈的话,听来甚为阴冷。
“如果我没猜错,那潭死水不光只是当初的抛尸地,也是这一年来被葛枣村所害之人的沉尸之地。”阿祈观测水中的怨梓,有乌黑也有湛蓝,那些无辜的怨梓被压制其中,通往轮回门的机会被一一褫夺。
红坟眉头一蹙,她似有印象那浑浊黑雾中偶能瞥到零星半点的新鲜怨梓,当时她满脑子寻灵鹊,未曾多想,而今阿祈这么一提,她倒又想起了什么,“湛蓝的怨梓是新生雏怨的灵识,能力并不大……即便是再浓的执念,也有一个堕落的过程,整个葛枣村虽然都死于瘟疫,但若想要汇聚成如今这种阵仗,势必要行恶积怨,这一年里,势必弑杀了无数的过路者,将他们溺毙于潭水中阻断他们轮回之路……你们……”红坟一怔,眼神阴鸷下来:“你们想要……扩充葛枣村的怨梓。”
为何身在轶城,自己却从没有听过葛枣村的传闻?这么大的怨窟,她竟一点都没有耳闻,甚至,毫无知觉……
阿祈顺着红坟的话继续说:“暴毙缚地的怨者,怨梓乃为实物,如此想来,葛枣村便是你们的实物,你们在向轶城靠近。”
红坟大惊失色,“为何如此?轶城百姓与你们无冤无仇!”
“轶……城……”提及这两个字,“灵鹊”浑身颤抖起来,后后牙槽磨出刺耳的声响,“该……死……全……都……该……死……”
“该不该死,由不得一群已死之人来判定。”说罢,金光中窜出一道颀长人影,他一身金鳞铠甲,长发肆意,耳廓比之常人尖长些许,他的面容被高高的束领遮挡,恍惚间唯见他那双促狭冷冽的桃花眸,说不出的熟悉……红坟发誓她这辈子最想见到的就是阿祈的脸了……以往的岁月里她见过无数次他藏匿在金光下的身影,却从未瞻仰过他的姿容,这次也是一样,然她此刻却没了拨开他束领的欲望……只见矫健的人影疾身跃至“灵鹊”身旁,尖锐如爪的指尖瞬时便要刺穿“灵鹊”的眉心。
然而那动作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住手——!”下,戛然而止。
阿祈侧眸,长发肆意张扬,那从来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眸中映入红坟惊恐万状的表情,她后怕地喘着气,一只手握着“噬骨”,一只手费力撑在案上,只听她哀声道:“不要,阿祈……她是小鹊儿……”
金鳞铠甲的俊拔身影失望地转过头凝视“灵鹊”,他那暗褐的瞳仁豁口里,折射出洞烛其奸的光芒,然却对此毫无作为,红坟的命令于他来说一直是喜好问题,明明只一击便可换来的安宁,此刻却只觉得手上被束缚了太多看不见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