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下山后,一路是向西走的,越走便越觉得绿树成荫,风吹过叶梢枝头,带来林间青草的气息宛若春日里的一点小小馈赠。
轻轻推了一下燕绾的胳膊,借着衣袖的遮挡给燕绾递了两个小荷包,谢忱小声同她说:“绾绾,你饿不饿?”
两个小荷包,一个装着薄荷糖,另一个里面放着肉脯。
车厢里还坐着一位得道高僧。
以至于投喂小姑娘的动作都要变得小心翼翼的。
燕绾摇头:“今天早上的红薯很甜,红糖馒头也很容易饱肚子的,我们现在是快要到地方了吗?”
隔着车帘的缝隙,隐隐约约的能瞧见远处的人烟。
说着不饿的小姑娘,在瞧见普度大师和樊嗣猊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手中的荷包忽然就变得沉重起来。
收也不是,退也不是。
怪让人为难的。
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扒拉了下怀里的靠枕,默默地将荷包扔到袖袋中,只好假装看不见。
“现在还只是在半路上呢,”樊嗣猊缓声道:“你是从窗户那里瞧见了前面的烟吧,这会儿都已经是中午了,乡下人家也到了做中午饭的时候,炊烟从烟囱中飘出来,你从远处瞧着仿佛很近,其实还远着呢!”
他侧过身子,拉开了面前的车帘,倒是比侧边的窗户看的更加清楚了。
樊嗣猊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杆烟枪,末尾已经塞上了烟草,但是没有点火,他用烟枪敲了敲车夫的肩膀,叫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更大的空位以便车厢中的人往外瞧。
“按照我们碎叶城的取名习惯来说,樊家庄其实应该是叫樊家村的,毕竟那里是一整个村子的人,而不是归属于樊家名下的一个庄子。”樊嗣猊指着远处的炊烟:“奈何世上多的是踩低捧高的人,我拿着上等的药材去药铺,他们听说我是来自樊家村,收药的价格都压低了五六成……”
“药铺的人也会这样吗?”燕绾攥紧了手中的靠枕。
不都说医者父母心么!
怎么还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情呢?
“当然也会有那样的人。”樊嗣猊望着手中的烟枪:“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村子里的其他人在家种药,上山寻药,他们也知道自己找到的药材珍贵,却不知道到底价值几何,”樊嗣猊说到这里笑了下,眼中半是怅然,半是无奈:“没见过世面的人,旁人稍微多给了两分的银钱,他便以为是得了泼天的富贵,拿了钱回家去也是小心翼翼,谁都不敢说。”
纵使樊嗣猊知道那些药材本该价值几何,可他又不知道村里人从药铺得了多少银子,更不可能家家户户的去说的。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燕绾摇头。
“世人说先敬罗裳后敬人,诚不欺我。”
樊嗣猊忽然笑了起来:“那日我刚从山中采药归来,恰逢村中有人要去城中卖药,想着不如同路,便与他一道去了。”
他那时在山上已经耗费大多的力气,又从樊家村走到碎叶城,实在是有些累了。
于是,与药铺掌柜打交道的事情就都交给了同村人。
结果却听到掌柜的将药价压到了一个极低的位置。
“他们没认出你来,却让你发现他们的区别对待了吗?”
樊嗣猊与普度大师是师兄弟。
虽说他学的并非是医术,但寻找药材和种植药材,本身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毕竟任何治病救人的药方都离不开药材的。
药师固然是重要,没了药材,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在碎叶城不能说是人尽皆知,但只要是开药铺,收购药材的那些人,必然是知道他的。
只不过他往日里出门都会打扮的齐齐整整,头发胡子都干干净净的,身上的衣裳未必会有多昂贵,但肯定不是破破烂烂的。然而他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像是十天半个月没洗澡的野人,更不必说是脸上,衣服上沾到的泥,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
没有拎起扫帚将人赶走,就是因为知道他们身上有好药材了。
等到药材到手,那些人才不会任由这样脏兮兮的人赖在他们铺子里头呢!
当然,赶人离开的时候,他们肯定是不会用那么明显的话,但态度细究之下也好不到哪里去的。
“如果只是压了那些家养药材的价格也就算了,可那些野生的草药,他们也压了价格。那些人明明知道药农为了采药,都得跑到深山老林,悬崖峭壁之上,稍不注意便会命丧黄泉,可他们依旧是毫不心虚的从中赚取差价。”
樊嗣猊从前小看了世上的人心,后来便再也不愿意去相信人心了。
“我在碎叶城也算是小有名气,”他说着谦虚的话,面上的神色也是淡淡,“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是我府上不识药的小仆拿了甘草片,去卖给药铺里的人,那些人也会出钱买下来,丁是丁,卯是卯的给钱,半个铜板都不敢少,换成了村子里的其他人,那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干脆就将自己的名头,借给了村里其他人去用。
药铺的人也不会因为来卖药的是他的人,就涨价讨好他,顶多是叫他们公正一些,不要在克扣药农本该有的报酬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
燕绾捋清楚樊家庄出现的缘由,心下也生出几分感叹来。
“住在樊家村的药农有你的庇护,倒是不会被药铺克扣,只是那些不在樊家村的药农,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她琢磨了下自己的小金库。
燕绾是孤身一人从燕府离开的,出门时一个仆从都没带,从前的贴己也都还留在了府中,唯独一方印鉴是装在贴身荷包中,被她给带了出来。
朝廷在外开了钱庄,因着存钱是有利息的,大多数人都会将钱存进去。
她也是如此。
那方印鉴便是取钱的凭证。
燕绾记不清自己在钱庄存了多少钱的,但拿出来开个小药铺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唯一有问题的便是,她若是开了药铺,当真在碎叶城做起收药材的小生意,那收来的药材该往何处去,又有谁能来替她辨认药材的真假呢?
她确实是可怜那些药农的。
但世人有好坏,谁能保证药农就全都好的呢!
说不定就有哪个会做着以次充好的事情,她若是不提前做好准备,等到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再去做准备,那可就真的是为时已晚了呀!
“到了。”樊嗣猊指着前方的小溪,“马车再往前走一些,那边有座小桥,从桥上过去,对面那片稻田后面就是樊家庄了。”
“少爷,接下来的路,马车走不过去的。”赶车的车夫拎起了缰绳,将马车停在了小桥边,“桥中间的石板缺了几块,马车从上面走的话,怕是要卡在路中间的,您看这?”
“先下去吧,我也不知道这边的桥什么时候竟是坏了,留一个人在这里看着马车,等我回去找人来将桥给修好了,再赶着马车进去吧!”
“这个桥,看上去很有几分古朴的意味呀!”
燕绾从车厢出来后,下意识的攥紧了谢忱的衣袖,盯着不远处的石桥,半点上前的打算都没有。
石桥是很普通的石桥。
在小溪中间竖起了两个桥墩,桥面的部分是用几块大石头拼接而成的,两边没有扶手,桥面之上还有缕空的位置,从上面走过时,湍急的溪水还会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不管是从视觉上,还是从听觉上来说,都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绾绾?”普度大师已经跟着樊嗣猊走上了石桥,一回头却发现谢忱和燕绾还站在岸边,小姑娘脸色有些发白的盯着流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还没有用过午膳,马上到了樊家庄后,就能让人给你准备一桌饭菜了,怎么还不过来?”
如果想要吃饭,必须得先从那座桥上过去的话,燕绾觉得饿一顿,也挺不错的。
谢忱一只手被燕绾抱在怀中,他用空余的那只手遮住了燕绾的眼睛,说:“不如你就这样抱着我的胳膊,我帮你挡住眼睛,牵着你过去,你看怎么样?”
想法是很好的想法。
燕绾松开手中的胳膊,拉下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声音颤抖着说:“我觉得好像不太行呢!”
她还没有上桥,这会儿就已经在抖腿。
等会儿真的上了桥,一时害怕上头的话,岂不是会直接腿软的连路都走不了。
那可就真的是不太行了呀!
樊嗣猊面上露出疑惑之色来,他朝岸边的人招了招手,大声安慰他们:“你们别看这边的溪水好像流的很急似的,实际上这条小溪浅的很,它这边的水只到人的腰上,真的不是很深,你们没必要那么害怕的。”
就连家中清澈见底的小水池,燕绾都不大敢从旁边经过。
更何况是眼前瞧上去就声势不小的小溪呢!
虽然那边的樊嗣猊说这条溪很浅,但是燕绾她一个字也不相信的。
而且有句话叫做善泳者溺。
燕绾根本就不会水,她就更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去冒危险了。
她攀在谢忱的肩膀上,冲桥上的两人摇了摇头。
“大和尚,要不我和谢忱先回碎叶城去,你与这位樊先生许久未见,应当是要秉烛夜谈,一时半会儿也顾及不到我的,那等你们熟络之后,我再来可好?”
给她三五日的时间,从碎叶城请来一些造桥的工匠,在小溪上建起一座木桥,暂且凑活用一下也行。
只要别让她现在就过去,她总能想到其他办法的。
说话间,燕绾不由得顺着小溪的流向看去,试图看见小溪的尽头,只是这条溪有些长,至少在她眼下的位置是看不出尽头在何处的。
不一会儿,普度大师从桥上走了回来。
他拍了拍谢忱的肩膀,指着燕绾头发上的丝带说:“你给她将丝带解下来,蒙着她的眼睛把她给背过去吧,这都已经是半下午的,再往碎叶城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天黑前感到城门口呢!”
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耳畔的声音就变得更加清晰。
她听见溪水的声音,也听见了谢忱的呼吸声。
一切好像都很远,又好像都很近。
“普度大师?”在门口晒太阳的妇人瞧见了远远走来的一行人,呆愣了片刻,连忙拿起椅子旁边的木棍,杵着木棍迎了上来:“已经是许多年没见过大师了,今日一见竟是觉得大师多年如一日,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从前那般……”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没有杵木棍的那只手,隔空虚虚的抚摸着谢忱背上的小姑娘,就连面色也都滞凝起来。
“这个小姑娘是怎么了?”木棍捣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妇人往谢忱身边走了两步,很快却又退到了一旁,她很是担忧的问:“莫不是也伤到了腿?”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就伤到了腿呢?你们快将她背进来,我家中有许多治腿的药材,也不知道这时候能不能派上用场,大师你可要给这个小姑娘仔细看看,得让她的腿快些好起来才行,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伤到腿呢?”
温柔的女声忽然在耳畔响起,让原本昏昏欲睡的燕绾一个激灵,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感觉到背上的小姑娘忽然颤动了一下,谢忱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从那位妇人的话,还有谢忱的解释之中,燕绾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只是她的腿是好端端的,根本一点事情都没有。
完全是一场误会而已。
可听着那位夫人担忧的话语,燕绾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是好。
她隔着额前的碎发,悄摸摸的向普度大师求救着。
怕水,不敢从桥上过,她自己也很是无奈的呀!
燕绾原本以为自己的这个毛病早就已经好了,毕竟先前在锦官城城外的别庄中,她也从木桥上走过许多次,那时候心中是一点害怕都没有的。
谁能想到真相大白之后,她反倒是不敢从桥上过了呢!
总感觉桥与桥下的溪流会带走很多东西。
而她根本就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