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绾手摸到一旁的靠枕,在普度大师的叹息声中,默默地将靠枕捡了回来,四四方方的靠枕卡在她的膝盖上,她小心的将脸埋了上去,视线之内立刻变得一片漆黑。
旁边的谢忱看不过去。
抬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敲了两下,低声说:“这样不闷吗?还不快些放开来……”
绸缎做面的靠枕,里面塞的是新制的棉花,前几日还趁着天气晴好,特地放在外面晒了许久,因而人靠上去的时候,不仅是软绵绵的,还带着些许模糊不清的暖意,也不知是出于自身,还是来自前几日的阳光。
燕绾保持着埋头的姿势,压根就没有动弹的意思。
良久之后,才听见她隔着靠枕,闷声闷气的说:“可我就算是见过了海澜月,也没办法让自己变得跟她一样的。”
人的性格有天生的,也有后天养成的。
奈何燕绾的性子是一早就养成的。
如今便是想要改,也是改不了的。
“我知道你们都想要我能够好好的,可有些事情不是光想想就能做到的,”燕绾只觉得越发的疲倦不堪。
燕老爷和燕夫人也曾对她的性格表示过不喜。
只不过那时候她困在假象造成的梦魇之中,挣脱不开梦魇带来的负面情绪,他们许是担心会刺激到她,所以做多也只是旁敲侧击两句,根本不会追着这件事情不放,燕绾才没有将事情太过放在心上。
但许多当时不在意的事情,事后回想起来时,总会多出几分私下揣测带来的偏差。
眼中似乎是进了异物,不管是睁开,还是闭上,都有些难以忍受。
她在怀中的靠枕上蹭了两下,低声开口道:“大和尚,你要知道我是做不到那样的。”
“这世上只有一个海澜月,同样的,也只有一个燕绾,燕绾只会是燕绾,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海澜月的。”
车厢外的风吹动了里间的车帘,不偏不倚的,恰好让车帘挡住了普度大师的视线,叫他看不见燕绾。
其实就算没有挡在两人中间的车帘,他也是看不见的。
毕竟小姑娘将脸埋在靠枕上,一直都不见她抬头。
交谈声消失不见,只余下车轮压过碎石子的声音,细碎的让人无法忽视。
燕绾一只手扶着谢忱的胳膊,不去看下人捧来的脚蹬,另一只手提起了裙边,直接从车厢中蹦了下来。落地时有些不稳,还踉跄了一下,被谢忱扶了一把才没有跌倒在地上。
看着她略显活泼的动作,普度大师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
小姑娘家家终究是活泼些的好。
总好过往日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连普度大师都不说话,谢忱就更不可能开口了。
他在燕绾面前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哪里会舍得去指责她。
城门口迎来送往的人有许多,却没有哪个是来接他们的。
燕绾不曾派人送信给碎叶城的燕家人,倘若不是离开的那天恰好赶上燕重钧来寻她,她甚至连锦官城的闫家人都不会去告知。至于在那之后,燕老爷与燕夫人找上门去,却连人都找到,那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该给的时间,她都已经给了。
在那个时间之后出现的人或事,自然就不能再让她如同以前那般掏心掏肺的。
几个下人已经赶着马车,自觉的排上了队,燕绾却注意到普度大师正在打量着四周,瞧上去似乎没有进城的打算。
她拽了拽谢忱的衣袖,示意他去看普度大师。
“我怎么看着大和尚的举动有些不大对劲来着?”
回想了下上次来碎叶城时的场景,她又道:“我们怎么在城门外就下了马车,难道不应该和上次一样,进了城再下车吗?”
她是看见普度大师喊停了马车,便也跟着对方下了车。
也是等到下车后,瞥见了不远处的城门,才知道她们原来还没有进城呢!
“难不成大和尚是担心进城之后,没有住的地方,其实这个是很好解决的呀!”
不说燕家在碎叶城置办的房产,就算是临时住到仲宁或者仇墨岚的家中,也是可以的。
暂住几日罢了。
她手上还有仲宁和仇墨岚特地写的手书。
拿了手书,给管家看过之后,她们自然能住进去的。
就算是不住到城中的宅院中去,随便在街上寻一家客栈,也不是不可以的。
无非就是多花上一点银钱。
可是像她们这样的人呢,其他的东西或许不多,但银钱肯定是不缺的。
谢忱摇了摇头,道:“这也说不好。”
燕绾叹了口气,还是想要问的更清楚才能放下心:“可别又是像之前住在海澜月那里似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宁愿住到寺庙中去,至少清净不是。”
走过来的普度大师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人瞧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身上的衣裳打着许多的补丁,针脚细密还绣了两朵花,看上去就是废了不少的心思。他跟在普度大师的身后,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一点也没有落于人下的感觉。
“这就是你说的燕家小姑娘呀!看上去确实是很好欺负的样子,不过让你教导了许多年,想来也是个满肚子流着坏水的小狐狸吧!”
上来便是一阵评头论足,虽说言语之间并没有轻视的意思,但瞧着他说话的态度,燕绾就不是很高兴的。
小姑娘皱了皱眉头,还偷偷的瞪了眼普度大师,像是在责怪他将这样的人带到她的面前来。
普度大师瞥见了小姑娘朝他翻的那个白眼,不由得摇了摇头。
顺便否认了那人的话。
“这丫头随了她娘,都是个实心眼的。教了她的东西,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想到先前的事情,普度大师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几条,他叹着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她要是把我教的东西当成故事来看,只在心中留下丁点儿的映像,倒也还好,总归是往心里放过的,遇上了类似的事情,也能知道该怎么去处理。”
“听你这意思,她是连听都没听?”
可不就是这样么!
普度大师也没想过小姑娘会阳奉阴违,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为时已晚。
“小丫头性子倔强,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去更改。你说我都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为了教导她们这些后辈,还特地为她们去编写话本,就怕她们觉得我说的事情太深奥,让她们听不懂,可这丫头倒好,是一点也不愿意去看,更不必说是将话本的东西放在心上了。”
燕绾的空闲时间都用在了抄写经书上。
哪怕普度大师特地用话本换了经书,让她去抄写话本去,小姑娘也有那个本事来阳奉阴违。
他让她抄写的话本,全让谢忱代为抄写了。
偏偏普度大师在话本中写的东西,也只有燕绾本人看了才知道其中的意思,谢忱即便是认真抄写了,也认认真真的看过了,可他毕竟不是燕绾,根本不能从中领会到什么东西,以至于普度大师竟是做了多年的无用功。
倘若不是前些日子在路上问到了燕绾,发现小姑娘太过一根筋,他恐怕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燕绾也没想到普度大师会在外人面前抱怨她。
不管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和普度大师是什么关系,反正在燕绾看来,对方就是个外人的。
燕绾抬头去看普度大师,面上带着倔强之色:“明明是你们这些人,总是喜欢把很简单的事情变得万分复杂呀!”
“倘若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大可以直截了当的同我说,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可你们却偏偏要用拐弯抹角的方式,让我自己去领会,我猜不出来的时候又要怪我笨,那你们就没想过,我根本就不知道要去猜什么吗?”
就很是生气了。
普度大师道:“好好好,是我不该用那样复杂的方式去教导你。但是我给你的册子,让你抄写的时候,你怎么就让旁的人来代笔了呢?”
“你又没说不能让人代笔。”
“这难道还要我特地与你说不成?我既然是将册子交给你,让你好好抄写,你也在我面前应下会好好抄写,左后却出尔反尔,还来了个鱼目混珠的人,难道不是你么?”普度大师点了点燕绾的额头,“小姑娘行事也得讲点良心呀!”
“那都是有原因的呀!”
燕绾不高兴的拍开普度大师的手,在原地气得跺脚,一点也不害怕普度大师。
她抬手蹭了蹭鼻尖,声音都提高了不少:“我那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害死了重锦哥哥,又听说在水中溺亡的人,须得找到替死鬼才能如同常人一般轮回转世,但是鬼物若是拉活人替死,下了阴司是要被处罚的,来世甚至连人都不能当,只能当个畜生去偿还上一世的罪孽。”
“寺庙里的和尚都说抄写经书是在做功德,我想给重锦哥哥多攒一些功德,让他不必拉人替死就能去轮回,偏偏你每次都要叫我抄那些话本子,我特地问过寺里的其他人了,经书是功德,话本可不是,那我当然是要抄写经书,而不是将时间花费在根本没什么用处的话本上呀!”
毕竟普度大师那时候可没有说过话本的重要性。
小姑娘确实是有些辩才的。
只不过在场的人都没有被她偷换的概念迷惑到。
普度大师冲她摇了下头:“我已经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了,可是你先答应了我,你会抄写的。”
燕绾听到这话,不是不心虚的。
但是旁边有个陌生人在看热闹的时候,她就不是那么很想承认了。
这种时候当然是要死犟到底才行!
不能丢了气势。
她拉起一旁没能说得上话的谢忱,毫不犹豫的说:“您也知道我和谢忱是同生共死的交情,我的所有事情他都是知道的,那他抄写的话本当然也就等同与我抄写的了,所以我也不算是骗了你呀!”
狡辩。
一切都是狡辩。
普度大师看着谢忱红透了耳垂,又看了眼还傻乎乎的跟他辩论的小姑娘,一时间不知道该气她到这地步都还没开窍,还是庆幸她这会儿还是没有开窍了。
他曲起食指,在燕绾额头上敲了一下。
看着小姑娘不高兴的抱着被敲疼的地方,还偷偷的瞪了他两眼。
到底是他家的傻孩子,除了再想办法教一教,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了。
总不能叫她重新投个胎,把脑子给整灵光些吧!
谁知道她投胎以后,还是不是眼前这个人呢!
且凑合着过吧。
普度大师同碎叶城周边寺庙的主持是相识的,带着燕绾等人去打了声招呼,又同其中一个主持约了办水陆法会的日子,稍后便带着他们又回到了碎叶城的门口,众人转道去了樊家庄。
几人同坐一辆马车,燕绾看着与普度大师坐在一起的那人,好奇的问道:“我方才听到你同大和尚谈及药材的事情,那我们这次来碎叶城找的那位药农就是您吗?”
之所以有此一问,当然是因为对方的模样,与燕绾心目中设想的药农实在是区别太大了。
寻常的药农,或许确实应该是如同此人这般的打扮,家无恒产,吃喝都有些发愁,以至于身上的衣服破了只能修补过后继续穿着,都没有闲钱去买新的衣裳。
但是普度大师认识的药农,当然不应该是普通人才对。
仅仅只是燕绾急需的那味药材,就已经是千金都换不来的珍稀药材,随便拿出去卖一卖,也不至于还要过着这样衣服都要打补丁的穷苦日子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的。
比如说。
眼前的这位与普度大师交好的药农,就有着喜欢穿破旧衣裳的癖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谁知道会不会有那样奇奇怪怪的人呢!
普度大师先点了点头。
“他叫樊嗣猊,是我的一位朋友,以前我在碎叶城钻研医术的时候,同他拜在同一位老师的名下。我学的是治病救人的医术,而他学的却是如何治理草药,给你拟写药方的时候,我就想要请他过去一叙,只是不那么凑巧,一直等到今日,才有机会带你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