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常如意被满身的蜂蜜弄得快要急红眼。
但这是在大街上,又是在程焕的面前,她不愿意直接甩脸色,但心底对身上这些黏黏腻腻的蜂蜜,以及夹杂在蜂蜜中的虫蛹是万分厌恶的,面色微沉,更连话也不愿意说了。
撒了两桶蜂蜜的养蜂人望着空荡荡的水桶,欲哭无泪。
哪怕他一早就知道这些蜂蜜是用来做什么的,可只要想到他为了这两桶蜂蜜,带着蜜蜂上山下河,风里来雨里去,自己更是连尝都舍不得尝一下,最后却全都浪费掉了。
一时间百般情绪涌上心头,流的泪更是真情实感,叫人瞧见了就知道他有多难过。
努力想要保持镇定的常如意,在看见裹夹在蜂蜜中的虫蛹居然还会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她紧咬着下唇,隔着衣袖试图拍去身上的虫子。
衣袖粘上了衣服上的蜂蜜,黏糊糊的,还能拉丝,她忍无可忍,视线落在了养蜂人身上。
养蜂人扶起了倒落在地上的水桶,看着仅剩一个桶底的蜂蜜,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眼泪刷刷的往下流。
“我怎么就那么不当心,我的蜜啊……”
程焕的面色也不是很好。
他看着身旁沉下脸的常如意,又看向抱着桶痛哭流涕的养蜂人。
没办法,只能站出来充当这个和事佬:“如意,你也别生气,只是一场意外而已,谁也不想这样的。前面有个客栈,我们先过去整理一下。”
就这么留在街边也不像话,更何况大冷天的蜂蜜粘在衣服上,也是很不舒服的。
他想,等会儿在客栈梳洗之前,可以叫店小二跑趟腿,替他们买两身衣服回来的,至于他们现在身上的衣服,已经是不能要了的。
“难道就这样走了?”
常如意看向养蜂人的眼神有些凶,她实在不愿意放过这个让自己遭遇池鱼之灾的家伙。
程焕已经抬脚走了两步,听到这话,回过头来:“如意你也知道,人在气头上时,做事最是随心所欲,所以那刘家父子才会行动如风的说闹就闹起来了,而旁人却是没办法预料到他们的动作的。”
“他因着刘家父子的冲动,不慎撒了自己的蜂蜜,已经是受了大损失,你我二人虽是被殃及的池鱼,可是如意,我们不过是损了两身衣裳,这衣裳对我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没必要追着赶着的,得理不饶人的。”
常如意张了张口,又停了下来。
捏着食指,应了声是。
程焕看着当真不准备计较,乖乖的跟在他身后的常如意,心下莫名的生出感慨来。
同样的话,他也曾说给他家的小姑娘听,可惜小姑娘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不存在灰色地带,她不懂什么叫做得理不饶人,只知道犯了错的人就该接受惩罚。惩罚是因为对方犯了错,并不能因为对方势弱又可怜,就不做惩治了。
两人渐行渐远,很快就一起进了前面的客栈。
养蜂人从附近人家借来了木桶和扫帚,从不远处的河里拎来水,将青石板上的蜂蜜冲刷的干干净净,这才挑着两个已经见底的桶,转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先前请他来的公子就已经给过银钱,这趟出门卖蜜也没亏钱,反而比正常卖蜜赚的更多。
只不过那位有钱的公子也说了,他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往城里来了,毕竟有钱人家的姑娘少爷都挺小心眼的。
同样是被他泼了一身的蜂蜜,那位少爷看上去就不怎么生气,还能体谅他的不容易。
可那位姑娘就不一样了。
瞧她那眼神,差不多就跟看死人似的。
养蜂人抹了把眼泪,走路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索性他从前带着蜜蜂也是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如今得了一大笔钱财,倒不如就回老家去,娶上一个媳妇,再生两个孩子,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燕绾再推开窗的时候,街上早就没了常如意和程焕的身影。
她看了两眼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觉得很没意思,就又回到桌边。
谢忱问她:“你私底下准备了一个多月,就准备了这些,那以后呢?”
“以后,什么以后?”
燕绾手里拿着一枚红枣糕,还没来得及下嘴,就听见了谢忱的问话。
谢忱:“你先前不还说常如意对程焕势在必得,你不想让她称心如意,想要断了她的念想么!”
说到这里,谢忱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你其实应该听仲宁的。”
“如果今天倒在他们身上的是夜香或者泔水,我保证他们以后就算再见面,两人再怎么打扮,留在彼此脑海中最深的也只会是今天的印象,更不可能再生出旁的心思来。”
谁会喜欢一个满身夜香和泔水的人呢!
不得不说,燕绾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是被谢忱描绘的场景给打动了的。
但很快她还是摇了摇头。
说:“你也知道常如意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是今天泼在他们身上的是蜂蜜,而不是其他腌臜东西,程焕才能劝得住她,要真的换成了夜香和泔水,程焕是拦不住她的,就算表面拦住了,最后那些泼她东西的人,最轻也得缺胳膊断腿,严重的甚至小命不保!”
她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常如意的。
犹记得当年她以为自己和常如意顶多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可是湖水漫过她的头顶,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死亡如影随形的时候,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任由湖水倾覆,再无他法。
“所以眼下这般才是刚刚好。”
“那之后呢,你之后打算怎么做?”谢忱继续追问道。
他见过那天一蹶不振,打算破罐子破摔的燕绾,虽然她没有说缘由,但谢忱左思右想后,将事情的源头定在了常如意与程焕身上。
据他所知,燕绾身边变化最大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人。
一个是从前未曾听过姓名,最近莫名其妙的出现,另一个是本该在燕绾面前销声匿迹,却偏偏在最近又活跃起来。
最值得怀疑的,也就是他们二人了。
燕绾的神情有些迷茫,手中的糕点不知何时跌落在了桌面,她单手撑着下巴,指尖在桌上画着圈,语气不是很坚定的说:“那得看常如意接下来会做什么吧……”
不等谢忱皱眉,她就猛地坐直了身子,飞快的说道:“先前常如意不是派人到处散布流言,坏我名声么!”
“我想着有脑子的人肯定都不会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的,而且有了那些流言后,再也没有媒婆踏进燕府的大门了,所以总的来说,我觉得自己也没有亏什么的。她叫我在外人面前坏了名声,我还她的也是如此,一报还一报,这一次的交锋应当已经可以结束了的。”
虽然说这条街上认识常如意与程焕的人或许不多,但总也有几个人是见过他们的。
不管他们是坐同一辆马车离开,还是一起去了附近的客栈,只要他们走在了一起,认识他们的人自然会编出各种各样的流言来,燕绾相信锦官城中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脑子里竟是些风花雪月的奇思妙想。
再过些时日,新的流言就该覆盖了旧的那些了。
也该常如意来品尝一下,成为他人茶余饭后闲聊时的焦点了。
她似乎从未想过那两人会因为流言,而假戏真做的可能。
谢忱本想提醒几句,可看着小姑娘难得放松的模样,又默默地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
且让她高兴些。
至于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就不要拿到她的面前,让她平增不喜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腊月二十八,离除夕也只有两日的时候。
明明是临近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燕府的下人们却是打着十二分精神来做事,生怕会被挑出毛病来。即便府中上下装饰一新,象征红红火火的绸缎和灯笼早早的就挂上了,可过年的喜气依旧不是很明显。
谁叫燕府的主人大多不在家呢!
府中的先生早就放假回了家,燕重镜如今也不必日日待在前院书房读书,每天做完了日常功课,得了空便会到后院找燕绾。
“姐姐,你听说了么!”少年还没有踏进院门,声音就远远的传了过来。
听着他惊讶的语气,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也不知最近城中的新流言会是什么样子的!
燕绾托腮看向门口,想着若是待会儿阿钊提的不是城中流言,那她也该让人去打听打听上次事情的后续了。
燕重镜跑到屋中,先是熟门熟路的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喝了一大口后,才慢慢说道:“我听人说,常如意前几天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好端端的走在大街上,却被人迎面泼了一盆污水,得亏着冬天的衣服很是厚实,换做了夏天时候,衣服沾水就透,她恐怕就该没脸活下去了。”
“听说程焕当时恰好也从那条街上路过,见到湿了衣裳的常如意后,还特地脱了自己的外裳给她遮挡,最后一路把人送到了附近客栈,又拿了银钱叫人家店小二帮忙跑腿买衣裳呢!”
燕绾:“……”
大概是她沉默的时间有些久,燕重镜小心的放下第三次提起来的茶壶,喊了一句“姐姐”。
她这才回过神来。
果然是她想的不够周到,没有提前派人去引导流言,才叫事情的发展变得如此奇怪么?
明明是一起遇到意外,不慎被泼了满身蜂蜜,结果在流言之中却大变模样,本是相携同行的两个人变成了意外相遇,泼在身上的蜂蜜也变成了污水,甚至还多出了一个被得罪的人。
虽然那天的事情确实是燕绾在背后出手的,但从头到尾她都没有露过面,任是常如意怎么查,也查不到她身上来的。
除非对方根本就没想着查,甚至不管背后有没有推手,直接就把事情栽到了她的头上。
否则怎么会那般巧合。
“现在外面都是那样传的么?”燕绾问道。
燕重镜摇了下头,说:“和常如意有关的事情,也不止是这一种说法。还有另外一种的。”
接着他又给燕绾说着如今外面的各种流言。
“另外一种就有些奇怪了,也不知是哪个人把好久之前的事情都给翻了出来一起说,说什么常如意探亲回城的路上遇到了劫匪,是程焕单枪匹马的从劫匪手中救下她,两人在当时就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只不过碍于程焕尚有婚约,他们才不得不保持距离。”
“如今婚约虽然已经取消了,可常家和……”燕重镜说着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又喝了一大口茶,他才接着说:“就都说常家人没眼光,看不起孤身一人的程焕,但程焕与常如意早就郎有情妾有意,两人私底下时常约着一起在城中客栈叙说情谊。”
燕绾眯了下眼,就算燕重镜已经在努力掩饰,但她还是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语。
没成想这个流言里,居然还能有她的份。
“情深之时连掩藏踪迹的事情,都做的七零八落的。以至于被外人瞧见他们一起进了客栈,再出来时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换了。”
至于城中人在流言里添加的那些香艳情节,燕重镜听的莫名其妙,又觉得不大好说,便没有同燕绾提起。
不管是两个流言中的任何一个,统统都不是燕绾想要的结果。
她呆愣在原地,仔细捋了一遍流言中的相似之处,前面一个暗指幕后黑手是她,后面一个再次重申她的有眼无珠,而且两个流言里面,程焕与常如意的关系都很值得深思。
“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又成了他们两个的踏板!”
燕绾皱着眉头,常如意的流言现在确实是传的人尽皆知,但流言的内容却与她设想的结果截然不同,带来的后果更是有着天壤之别,让人一时之间很不想接受的。
“踏板?”燕重镜跟着燕绾后面又念了一遍,“难不成现在的这些流言都是常如意和程焕弄出来的,可是她们图什么呢?”
本来干干净净的名声,现在别人提起他们,脸上就会露出很古怪的笑意。
燕重镜看着就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就很是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