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重镜忽然想到姐姐曾说过,常如意对程焕势在必得。
再看如今的那些流言,他忽然就明白了踏板是何意,只是他仍旧不懂世上怎会有人放着好端端的正道不走,偏要用歪门邪道的方法来达成所愿,难道是称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能叫她更高兴些!
再看向燕绾,少女倚着窗,似乎还没有从被人当做踏板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或许他能帮姐姐做些什么的。
燕重镜悄悄的退出了房门,站在檐下抬头看天,澄澈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阳光无处不在,正是出门的好时候。
程焕的父亲虽然与燕老爷是生死之交,但他并非是锦官城之人,甚至在锦官城都没有一处房产。
他现在住的宅子,是后来才买的。
与燕府在同一条街上。
一个街头,一个街尾,所隔不过几户人家。
那处房屋本就与别处不大相似,旁人家的正门大多都是朱红色的,唯独他家的大门是黑色的。黑色的大门说是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但稍微有点见识的人看到程家的大门后,都会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而且轻易不会往程家去。
那门采用的样式也很普遍,最特别的大概还是它所用的木料。
它用的是上等的金丝楠木。
而金丝楠木在时下用途最广的便是用来做棺材。
燕重镜盯着黑色大门看了许久,这才摸了摸袖袋里的佛珠,心中默念几遍诸邪退散,才朝着程家走去。
前来应门的是一个瘸腿老头,胡子头发都已经花白,还有些耳背,同他说话得大声喊才行,否则他总是会听错,然后说些乱七八糟,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来,偏偏他还最喜欢同上门的人闲聊,叫人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小少爷是来找我们家少爷的呀!”
“我都已经特地上门来,肯定是要找程焕的,不然还能找谁呢?”
燕重镜一边说话,一边看了眼地上,快走两步,将青石板的碎树枝和不知道从哪来的石头给踢到了一边,免得老头一脚踩上去,将剩下的一条好腿也给摔折了。
他兢兢业业的在前面开路,心中满是对程焕的不解。
也不知道程焕是哪里不对劲,明明有钱买这么大的宅院,却舍不得花钱多买几个仆人。
三进的宅院中,所有仆人加起来也不过一掌之数。
守门人是个瘸腿老头,走路都不稳当,厨娘更是个睁眼瞎,总是把糖当成盐来撒,不管做什么菜,都是甜腻腻的。唯一正常的人大概就是程焕身边跟着的小厮,似乎是叫平安,还是叫安平。虽然是个身体健全的,但日常神出鬼没,轻易见不到人影。
“我们镜少爷过段时间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这些日子跟着先生读书,读得可辛苦了,有粮……喜欢吃甜的,要让厨房准备甜汤,偷偷送过去,夫人说不能吃太多糖,对牙不好呢!”
老头莫名的停在原地,一个人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燕重镜隐约好像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说什么要去国子监之类的话,他皱着眉头仔细想了下,难道程焕还在家中特地提到了他,不然怎么一个守门的老头都知道这些,他要去国子监的事情,可没有随便往外传的。
“燕少爷,我们少爷已经在里面等着您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燕重镜捏着佛珠,差点一窜三尺高,幸好他忍住了。
回过头,灰衣小厮低眉顺眼的站在那儿,衣摆上还沾着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他看了看那小厮,又看了看还在叽叽咕咕的老头,迟疑的道:“那个,他看上去还想有些不对劲,要给他先找个大夫吗?”
平安抬头看了眼燕重镜,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但很快又低下头去,说:“莫叔没事的,他就是年纪大了,变得容易忘事,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不必特地找大夫的。”
又侧了侧身,“您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少爷在第一个院子等您,我送莫叔回房,就不跟着您过去了。”
他上前扶住了莫叔,同燕重镜说了告辞后,就当真从另一条路离开了。
留下燕重镜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分外无语。
还是先前那句话,程家的下人太少了,所以庭院无人打扫,小径两旁的花草树木也是随意生长着,明明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可走在院中小径上,却莫名的让人有种在荒宅中穿行的错觉。
“阿钊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程焕给燕重镜倒了杯茶,言语之间很是亲近。
他不知从何时起,就也跟着燕绾一样,叫他阿钊了。
燕重镜因为一个称呼而晃了会儿神,他摇了摇头,很想叫面前的人不必假装熟稔,直接把彼此当成陌生人来对待便好。
但他忍下了那些细枝末节,转而说起他心中的正事来。
“你知道如今城中新出的那些流言吗?”燕重镜不等程焕回话,就将那些关于他和常如意的流言都说了出来。
语毕,又补了一句:“你之前和姐姐说,你对常如意只有兄妹之情,并不会娶她为妻,我今天来就是想要再确认一下这件事情。”
如果今天来的人是燕绾,程焕这会儿大概已经斩钉截铁的做出保证了,但这会儿的人是燕重镜。
他皱了下眉头,对面前没大没小的孩子有些看不顺眼了。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要娶何人为妻,还要经过你的同意了!”
他看燕重镜不顺眼,燕重镜看他更加的不顺眼。
对天翻了个白眼,小少年嗤笑一声,“如果你当初上门退亲找的是我爹,又或者退亲后没让人将退亲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那我今天也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当我乐意管你的事么!”
“你在锦官城已经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就算你从前不是喜欢打听他人是非的人,但姐姐应该和你说过,她与常如意是死对头,差不多已经到了二者只能存其一的地步了吧?”
程焕:“绾绾和如意只是有些误会,等误会解除清楚了,自然就……”
“可别这样说了,”燕重镜连忙摆了摆手,他本想说下燕绾与常如意结仇的过程,只可惜他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不好直接以偏概全,容易被反驳,便改口道,“那些还没影的事情,我们暂且不提,只说当下。”
当下的燕绾与常如意是死敌,这是锦官城中公认的事实。
程焕听到这里便不说话了。
“你当初说要退亲,我姐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了下来,你想要回当初的定亲信物,她也都给了你,就连后来你将退亲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坏了她的名声,她也没对你做什么事情,姐姐她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这个你该承认的吧!”
燕重镜说起前段时间的事情,心中还带着怨气,语气也不大好。
程焕点头。
他当然知道那是他的不对,可他当真只将燕绾当做妹妹,让他娶燕绾为妻,他根本就做不到的。然而燕老爷其他的事情都能由着他,唯独在亲事上始终固执己见,恰好他当时需要那尊马踏飞燕,便趁着燕老爷不在家中,直接就上门退亲了。
燕重镜看到程焕愧疚的模样,知道他现在的愧疚是真心实意的。
但谁也说不好将来的事情。
他想着要趁热打铁,直接一口气将事情全都解决了。
就接着说:“退亲一事是你欠了我姐姐的,所以你应当想办法偿还才是。”
“姐姐是燕家姑娘,她想要什么,我和哥哥自然会想办法送到她的手上,这些根本用不到你,你唯一能替姐姐做的便是与常如意保持距离。”
不过这人最喜欢做的就是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在姐姐面前答应的好好的,实际上与常如意不还是照常来往。
他还以为自己做的有多隐秘,实际上外面早就已经传遍了。
那些人说的话,难听的也不少,只是燕重镜懒得转述而已。
“你该劝劝绾绾的,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她不能一直因为那些事情而责怪无辜的人。”程焕说着不会在燕绾面前提起的话,语重心长的模样看上去极为真心。
是不是除了他,谁都知道过去的事情?
燕重镜只恨自己生的晚,根本无从得知当年的事情。
不过怎么想也知道,常如意那人肯定算不得无辜的!
他顿了下,不打算和程焕扯那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只继续道:“我知道你就算答应与常如意保持距离,实际上也是做不到的。不过那都是小事了,你应该还记得你对我姐姐说的话吧!”
“当初你找姐姐退亲的时候,就是说你对姐姐只有兄妹之情,而你形容你与常如意的关系,用的也是兄妹之情,既然因为兄妹之情,你就不愿意娶我姐姐为妻,我想不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你也不会娶常如意为妻的吧!”
“你说了你对她也只有兄妹之情的!”
将来的事情,现在哪里能说得清楚,这会儿的程焕在燕重镜面前,还是应下了这句话。
“我对她确实只有兄妹之情!”
另一边的燕绾回过神来时,房间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早就已经看不到燕重镜的身影。
“阿钊什么时候回去的?”燕绾问着门口的玉浓,“我都不知道他走了。”
玉浓想着燕重镜离开时的模样,莫名的觉得他应该没有回自己院子的,但姑娘也没问小少爷去了何处,便只回:“小少爷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她停了一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手中的信递给了燕绾。
“刚才门房送来一封信,说是从碎叶城那边来的,我看信封上像是大少爷的笔迹,写着让姑娘亲启呢!”
从碎叶城来的信?
燕绾想着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夜,可碎叶城那边的爹娘与大哥一直没有消息,她还以为今年的除夕只有她和阿钊两人了呢!
这些想法在看到信封里的内容后,忽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打开信封前,燕绾以为里面说的是爹娘和大哥的行踪,说不定他们今明两日便能回到锦官城,信封中写着的是让她和阿钊出门接人来着。
可实际上,信封上的字是大哥所写,内里的信却出自燕老爷之手。
燕老爷还不知道燕绾一早就将程焕赶出了门,他在信里问的第一句话,也都是和程焕有关,甚至鼓囊囊的信封里,还特地塞了一封小的,指名道姓是给程焕的,且上面还用火漆封了口,生怕会被别人偷看似的。
燕绾捏着用火漆封口的信,随手丢给了玉浓,道:“你待会儿叫个人,让他把这封信送给程焕。”
说完便又接着去看信,就看到燕老爷在信中说,燕夫人的身体如今勉强有所好转,已经能够下的来床,可想要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还是做不到的,可临近除夕,燕老爷又盼着能够阖家团圆,他们暂时没办法从碎叶城回到锦官城,便想要叫燕绾与燕重镜都往碎叶城去。
他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燕绾自出生就没离开过锦官城,更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哪怕是暂时离开,也都没有想过的。
她盯着手上的白纸黑字,想着可不可以只让阿钊往碎叶城去,而她仍然留在锦官城。
玉浓站在燕绾身旁,将信中的内容看了个大概,一抬头便瞧见自家姑娘不大乐意的模样,便小声问道:“姑娘怎的一直不想出门?”
燕绾听到这话,忽然一愣。
她在年幼之时,也曾盼着自家爹娘能够带她四处游玩,可后来却变了想法。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忘记是谁和她说的,死去的人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从地府回到人间,运气好的能回家见到自己的亲人,运气不好的就会随机出现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这时候倘若他的家人能给他点上一盏引魂灯,就能给他照亮回家的路。
生者看不见亡者的魂灵,亡者却能给生者托梦。
自那之后,她轻易不会离开家,去的最远的地方便是城外甘露寺。
她等了一个又一个节日,点了一盏又一盏的引魂灯,却始终没能等到故人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