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重镜还留在锦官城,哪怕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也仍然需要好几日。
谢忱回到垂花厅,目光停在桌前无聊的扣桌子的少女身上,他从前总是能很好的猜出燕绾的心中所想,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少女渐渐藏起了自己的心事,她不动声色的看着世上的人,倘若没有机缘巧合的际遇,他恐怕就真的会被她给骗过去了。
他朝一旁的侍女招招手,让她们将桌上冷掉的饭菜撤下去,重新换桌热腾的饭菜上来。
又对燕绾说:“是我先前忘记跟你说,锦官城那边出了点事情,恰好缺个正经的主事之人,而我和你这会儿都抽不开身,所以我才让阿钊过去看看,也好让其他人都认识认识阿钊,等阿钊回来后,我们再同他一起吃饭,现在就只我们一起,可好?”
“是这样吗?”燕绾面上闪过一丝落寞,看向谢忱的眼神也有些许的奇怪,不等谢忱分辨出其中的含义,燕绾就已经低声应了句好,将话题结束在了那一刻。
“绾绾去休息了?”
仲宁看了眼从燕绾院子里出来的谢忱,半是说笑半是认真的道:“我刚还在想着要是绾绾要留你一起休息,要怎么进去把你弄出来呢?”
小姑娘只是一时头脑不清楚,才弄错了她与谢忱之间的关系。
可谢忱自己是清楚的。
顺水推舟的事情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她只是在有些事情上出现了认知偏差而已,但心底深处还是记着事情的,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应当是不会发生的。”
谢忱想着燕绾刚才在屋里和他说的话,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记忆出错的人到底是谁。
将时间往回再推一点。
在垂花厅用过午膳,谢忱与燕绾二人从垂花厅出来,谢忱问燕绾:“绾绾现在要回去午休么!”
他记得燕绾是有午休的习惯的。
燕绾:“也不是每天都必须要午休的,你先陪我走一走吧!”
“今天还是回去休息下吧,我看你的眼睛都有些红了,肯定是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谢忱把燕绾送回了院子,“等你休息好后,我再陪你到小花园去走一走。”
“可我现在还不想睡。”
燕绾拽住了谢忱的衣袖:“你陪我说说话吧!”
谢忱这才明白过来。
红了眼睛,不一定是夜里没有休息好,还有可能是委屈的快要哭了。
比如说现在的燕绾。
“谢忱。”燕绾拉着谢忱进了屋子,将屋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后,反手关上了房门:“方才二哥也在饭桌上,有些事情不好当着他的面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可以好好掰扯一下了。”
“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谢忱站在燕绾的面前,指尖从燕绾的眼角掠过,带走了一滴温润的泪滴,“我有哪里做的不好,绾绾直接跟我说,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憋在心里,我有时候也会猜不到你在想些什么的。”
就好像燕绾先前和樊夫人说的话。
他一直以为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是还没有开窍,等她开了窍,这世上除了他以外,她也不会再去选旁的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燕绾才刚被人点明了自己的心思,在明白的瞬间想到的不是朝他靠近,而是想方设法的同他疏远,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有时候,他真的很希望燕绾能够自私一点,不必总是为他人着想。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利己之人,燕绾大可以也做到那般的。
然而性格使然,她总是心疼着自己在乎的人,却从未想过她自己也应该被心疼的。
“也,也不能那样说的。”
燕绾刚才还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却在谢忱开口之后立刻从老虎变成了猫,左看右看就是没有和谢忱对视。
“只是你从前答应过我,不会骗我的,可你今天却食言了。”
“如果阿钊他这会儿不在碎叶城,你直接告诉我便是,没必要特地为此编个谎话来骗我的,你骗又骗不到我,除了会让我更加不高兴以外,也没有其他的作用了。”
“我……”
谢忱难得语塞。
他停顿了一会儿,有些不太确定的问燕绾:“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骗你呢?”
“阿钊是跟着我姓的,平时在我身边的时间多过在你身边的时间,如果是我从前用惯了的那些人,他们都是见过阿钊的,可你身边的那些人就不一样了,阿钊只见过你身边最得用的几个下人,而且也只是见过,怕是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的。”
燕绾望了谢忱一眼,只觉得他说谎都说的破绽百出的。
“我上午还在你院子里看到那几个人了,他们还一个不少的朝我问好,倘若你是真的叫阿钊回锦官城处理事情,又怎么会不往他身边安排几个令他熟悉的人呢!”
谢忱微微愣神,他知道燕绾这会儿的记忆是错乱着的,虚假与真实并存,矛盾无处不在,原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燕绾会下意识的忽视错漏之处,却没想到她竟能从一片虚假之中,找到真实存在的错漏之处,还特地在他面前点了出来。
“对不起,绾绾,”谢忱在燕绾面前蹲了下来,握住了少女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我是想着阿钊这会儿在锦官城,你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他,怕你担心才那样说的。”
“我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答应了你不会骗你,就不应该在你面前说谎的,是我……”
燕绾挣开了谢忱的手,在他愣神之际,轻轻的在他的发顶揉了揉。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才说出那样的话,所以就算我发现真相的时候是有些难过的,但想想你的初衷,我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的。”
“可是谢忱,我还是希望不管发生了任何事情,你都不要对我说谎,这个世上的谎言实在是太多了,我根本没办法一一去分辨,你说过你绝对不会骗我的,倘若连你都变成了假的,那我还能相信这世上什么东西会是真的呢!”
少女离开了椅子,同样半蹲了下来,她的手轻轻的搭在谢忱的背上,贴在他的耳边说:“如果不能告诉我,那就别说,只是千万……不要骗我呀!”
在去找普度大师的路上,谢忱时不时的出神,总是不自觉的就停了下来,仲宁还要经常回头拉他两下,让他回过神来。
次数一多,仲宁就觉得有些不大行了。
几次三番之后,仲宁这边见谢忱停了下来,他也不去拉他,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谢忱何时能自己回过神来。
夏日的阳光在没有遮挡的情况下,更显毒辣。
两人不过是在青石小径上稍微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是汗流浃背,仲宁还知道往阴凉的地方挪动脚步,谢忱却是一直站在太阳下面,知道眉梢留下来的汗水滴落到眼睛里,才将他从这次的沉思中惊醒。
谢忱感觉到眼睛里面进了异物,揉了下眼睛,一抬头就看在站在阴凉处的仲宁正神色莫名的看着他。
“你这是在?”
他回头看了眼两人所处的位置,也往阴凉处走动了两步,等终于避开了头顶的太阳后,又问起仲宁来:“我们现在不应该去找普度大师么,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到?”
樊家庄或许很大,但是他们现在是在樊府之中,樊府同樊家庄相比,是算不上大的。
他们本应该早就走到了普度大师的院子边上的,可实际上,他们现在还在半路上。
仲宁放在谢忱身上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
这会儿听到了他的问话,很自然的接了上去。
“我还想问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走着走着就见不到人影,我一回头就看见你停在半路上,刚知道绾绾的记忆出错的时候,你不是还很着急的么,现在看上去却是漫不经心的,难不成你是希望绾绾就一直像现在这样下去?”
他知道谢忱对燕绾有儿女私情,也知道燕绾一直都还是懵懵懂懂,并没有开窍。
从私心来说,仲宁也希望燕绾能和谢忱结为夫妻的。
世上的人大多都是千篇一律的自私自利。
他宁愿燕绾不懂得儿女情长是为何物,她可以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的,而且很爱她的人,只要被爱就好,其他的事情不需要她想太多。
恰好谢忱就是这样一个很好的选择。
然而仲宁看着现在的谢忱,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推论来,或许谢忱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的。
“我只是在想,绾绾的记忆错乱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谢忱想着燕绾同他说话时逻辑自洽的模样,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说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绾绾的记忆并没有出错,她只不过是将从前藏在心里的东西都说了出来而已?”
譬如说燕重镜。
或许在燕绾的眼中,他就当真如同她的孩子一般。
仲宁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淡淡的问道:“你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
“我是真的觉得绾绾其实也还挺正常的,”谢忱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蹲下去给仲宁画着示意图:“中午的时候,我不是跟绾绾解释说阿钊是被我给送回了锦官城么!”
“绾绾后来跟我说,那是因为有你在,她为了给我留面子才没有揭穿我的谎话,她没有因为阿钊不在碎叶城生气,而是跟我说,让我不要对她说谎,哪怕是当真有事情不能告诉她,那不同她说也是可以的,只绝对不能骗她。”
谢忱敢打包票,他说的话句句都是属实的。
尽管在前半句上,他稍微做了下修整。
但是他敢肯定燕绾的原本意思就是他说的那样。
仲宁睨了谢忱一眼,没有去追问燕绾的原话是什么。
他从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和谢忱,在燕绾的心目中是不同的,所以再次遇上燕绾的区别对待,他早就已经习惯,也没能多出什么其他的想法来,只是觉得谢忱好像是在说废话而已。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往前走了两步,见谢忱不仅没有跟上来,还在呆愣愣的玩着他手上的那根树枝,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有空闲时间在这里发呆,为什么不早点跟着我一起去找普度大师呢?”
“绾绾现在看着好像只是记忆上出了点错乱,身体上并无大碍的模样,但在没有让普度大师给她看过之前,你又怎么能确定她真的就没有其他症状了呢?别以为普度大师先前说没事,就真的当做不会有事了,他先前还说绾绾只是记忆会变差,可你看现在的绾绾,她是能单单用一个记忆变差就形容得了的吗?”
自然是不能的。
落在后面的谢忱总算是跟了上来,手上的树枝也被他撇到一边去,只神色凝重的跟在仲宁的后面,显然是被他话中所说的内容给吓到了。
普度大师看着联袂而来的两人,有些疑惑他们怎么会跑来找他。
谢忱也就罢了。
而仲宁从来都是能离他远一些,就尽可能的远离的,还没有过像今天这般主动过来的。
“你们这是?”
谢忱三言两语的将燕绾的现状给解释清楚了,紧接着便疑惑的看向普度大师:“您不是说绾绾会在服药久了以后,记性慢慢变差的么!可她现在喝新药的时间也不长,她的记性有没有变差,暂时也不好说,但是关于她的记忆,那确实是出了问题的。”
“这不应该啊!”
普度大师也有些想不大明白了。
难不成是他处理醉红颜的手法不对,上面的毒性没能完全祛除,与原本的药材中和以后,才会又多出一种药效过来?
“厨房里应该还留有早上的药渣,你让人将药渣拿过来给我看看。”
得了话的下人便飞快的往厨房跑去,拿来了燕绾今早那碗汤药的药渣,连同中午的那份,也一起拿了过来。
熬过药剩下来的药渣,是与先前作为药材时的模样,大不相同的。
普度大师给燕绾准备的汤药,所有的药材都是他亲手炮制的,除了熬药看火的人不是他以外,他在制作汤药上,就不曾假手于人。
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燕绾现在的这种情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