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妖怪与我

  这个确实是让普度大师出乎意料了。

  给燕绾用的药方自然是他推敲过千万遍,也特地找其他人试过药的,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才得来的一个合用的药方,没想到在真正用上的时候,却出现了这样大的偏差。

  怎么能不让他意外呢!

  普度大师去找到了燕绾,彼时少女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樊家庄东面的界碑前,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远处的河面,也不知她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他知道燕绾因为幼年的事情,对小溪河流都是十分畏惧的,从来都只会绕着走,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刻意来到小河边的。

  盛夏时的蝉鸣响彻四野,微风吹过田间金黄色的稻苗,农人荷着锄头四下散开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田野之中,偶尔看见一处风吹草动,却不知是风动,还是人在动。

  樊府分给燕绾的小丫鬟小心的走在普度大师的前面,手中提着褐色的食盒,她回头看了看普度大师,小声说:“姑娘是不喜欢总是待在屋子里的,所以就算这几天外面的日头特别大,姑娘都要出来看看外面的那条河。”

  普度大师已经看到了燕绾的人影,听过小丫鬟的话后,直接快步走上前去,他看着少女脸颊上热出来的汗珠,将一早拿上的水囊递了过去:“喝口水吧!”

  燕绾已经在界碑前面看了好几日的小河。

  起初的那两天,谢忱和仲宁还会特地跟上来,时不时的找她说说话,还总是挡在她与小河的中间,明明还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他们却总是表现的好像她再往前走上一步,就会直接掉进河里似的,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幸好他们后来都有其他事情要做,根本没有时间来陪她。

  虽说也留了府上的丫鬟来守着她的,但跟在她身后的人不一样,她所给出的反应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谢忱与仲宁会刻意来找她说话,还会拦着她不许她乱走,可丫鬟们是不敢做那些事情的。

  她们都是听从着燕绾的话。

  燕绾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刻意将人从身边支开,也没谁敢不离开的。

  后面的小丫鬟这会儿也赶了上来。

  她看了看燕绾接在手中的水囊,又捏紧了自己握在手中的食盒:“姑娘,您现在要喝点绿豆汤吗?”

  小丫鬟离了燕绾,回到樊府中去,本就是因为燕绾说她口渴,想要喝绿豆汤,才有她跑的这一趟。

  但这会儿她拿来的绿豆汤还没送出去,燕绾的手中就已经被其他的东西给占据了。

  “先放在那里吧,”燕绾淡淡的吩咐着小丫鬟,没有去喝她自己指名道姓要的绿豆汤,可她手里的水囊也依旧被她捏在手上,并没有打开的迹象,她看向普度大师:“是谢忱他们又不放心我了么?怎么还劳累舅公你过来看着我!”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燕绾这般称呼他,但普度大师还是会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谢忱他们两个倒是没有跟我说什么,我是听其他人说,你现在多了个每天出来看河的新习惯,我记得你从前是极其不喜欢溪流池塘这一类地方的,不免就觉得有些奇怪,才想要过来看上一看的。”

  普度大师顺着方才燕绾视线落下的地方看去,只看见了小溪当中的几座矮桥墩。

  原本的木质长桥因为长年累月无人修理的缘故,早就已经腐烂不堪,只剩下溪流当中伫立的石质桥墩,还在默不作声的忍受着流水的侵袭,至于上方木桥的残骸,早就在风吹雨打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燕绾大概能猜到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大对劲的。

  所以不管是谢忱、仲宁,还是普度大师,他们都不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其他的地方。

  但是也没有人愿意仔细跟她说说,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的。

  她向着小溪的方向望了一眼,才扭头看向普度大师:“许是我最近的记性有些不大好,连从前的一些喜恶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如今年岁渐长,遇到的事情和见过的世面都不是从前那个年幼的我能相提并论的,所以从前那些或是害怕,或是讨厌的东西,在现在的我的眼中,只能说是不值一提吧!”

  有些话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燕绾在普度大师的注视下,一点点的靠近了不远处的小溪。

  她提起了自己的裙边,小心的踩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抬手撩拨了两下湍急的溪水。

  “我以前真的有那么不喜欢河边水边吗?”燕绾一只手还放在溪水中,就迫不及待的回头问起了普度大师,“可是我现在怎么觉得河水挺让我怀念的。”

  她还在笑嘻嘻的跟普度大师说着话,却不料那边的普度大师黑着脸走了过来,将她放在水中的手直接拎了起来。

  更确切的来说,她是直接被普度大师从河边拎开了。

  “溪水纵然是被太阳晒过了,可它里面的寒气依旧是只多不少,你在旁边看看也就罢了,但是绝对不能把手放进去的。”

  普度大师看向燕绾的时候,就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但转念一想,少女此时的记忆是错乱的,或许她连自己的身体是好还是坏,都没有个准确的概念,所以怎么能强求她时刻注意一些她不能做的事情呢!

  她的心目之中,压根就没有那样的概念在的。

  “寒气重吗?”燕绾揉了下额头,只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很耳熟,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似的。

  她在记忆深处扒拉了好半天,也没找出自己是在何处听到的。

  只好暂且先将这件事情给记在心底,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她想着刚才被普度大师拎起来的模样肯定是不大好看的,这会儿便想要快些将刚才的事情给揭过去。

  而这世上掩盖一件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做另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转移话题也是如此。

  不过现在提起一件真正毫无相关的事情,那未免就有些太过刻意了。

  所以燕绾同普度大师说起了她在此处看河的真正原因。

  “舅公你相信这世上有妖怪吗?”

  说实话,普度大师是不信的。

  他看着莫名其妙提起妖怪的燕绾,都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跳转的这么快。

  还是因为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压根就想不明白燕绾她们这些小姑娘的想法?

  “有些事情我也是这几天才想起来的,”燕绾拉着普度大师的袍角,小心而谨慎的同他说着话,界碑边还抱着食盒的小丫鬟根本就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舅公你应该还记得我小时候落水的那件事情吧?”

  普度大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当然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但燕绾是否真的记得,那就哟西额不大好说了。

  “从前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我自己福大命大,哪怕是掉进了河里,随便扑腾两下,也还真的让我扑腾上岸了,但有些事情并不是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的。”

  “是这样吗?”

  普度大师听着燕绾在那一本正经的胡编乱造,心里更加的不是滋味了。

  他开始担心等燕绾完全恢复记忆,想起现在说的话,会是何等的尴尬。

  可惜,燕绾是体会不了他现在的满腹惆怅的。

  少女还在继续说着自己认定的事实。

  “其实那天我是被一个妖怪给救了的,”燕绾信誓旦旦的说着,“舅公你是会相信我的吧!”

  “妖怪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这和他是好是坏,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当初救下我的那个妖怪是个好妖怪,不过好妖怪也是要遵守人间的规矩,他是不能在人前显露自己的,不管是身份、姓名还是相貌,都需要隐藏起来才行。”

  “那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普度大师这时候也想到燕绾口中的妖怪是指代何人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许多的不解。

  不管是谢忱,还是燕重镜,亦或是眼下燕绾口中的这个妖怪,他们与燕绾之间都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会让记忆错乱的燕绾始终惦记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仲宁呢?

  虽然燕绾确实还有一个二哥,但她从前心心念念的那一个是假冒的,真正的燕家二少爷,其实至今都是生死不明的。

  然而在现在的燕绾眼中,那位生死不明的燕家二少爷直接就成了仲宁。

  这多少是有些不恰当的。

  燕绾可不知道普度大师在想些什么,她只是认真的回着他方才的问话。

  “我刚才都说了呀!”燕绾朝普度大师比划了下,又重复了一遍:“妖怪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他能轻而易举的获取一个人的好感,当然也能轻而易举的将自己的存在从别人的记忆中抹除。”

  “我遇到的那个妖怪就是这样的呀!”

  她逻辑自洽的说着先前根本想不起来的缘故。

  “妖怪虽然救下了我,但是他没打算暴露出自己假冒成人时的身份,所谓我至今都还不知道他是长什么样子的,只知道我在冰冷的河水中陷入绝望的时候,是那个妖怪隔着模糊不清的水幕,朝我伸出了手,他救下了我,然后抹除了我被救时的记忆,让我误以为是自己救了自己的。”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想起来的呢?”普度大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着,“是因为那个妖怪的术法已经失灵了吗?”

  燕绾点头。

  “我知道妖怪的术法只有两种解除方式的。”

  “两种?”

  直觉告诉普度大师,燕绾接下来说的话,会是十分重要的。

  “第一种是人类快要死去的时候,妖怪设下的障眼法是抵不过死亡的威力,所以人们能在临死之前看到他们的全部记忆,包括那些被刻意藏起来的事情。”

  燕绾现在一顿能吃一碗饭,活蹦乱跳的模样,怎么看都是快要死的模样,所以她自然是不属于第一种情况的。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设下障眼法的妖怪已经离开人世了。”

  术法是需要以妖怪作为根基的。

  倘若妖怪还活着,那么他设下的术法就会一直都是存在着的。

  等到妖怪离开人世之后,被埋藏起来的真相就会像山间的泉水一般,不断的翻涌出来。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普度大师见过燕绾对程焕的态度,也并不奇怪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燕绾停顿了下,才接着道:“对呀!”

  “正是因为那个妖怪已经离开了人世,所以他从前在我面前出现过的事情,我现在也都能记起来了。”

  她记忆中的妖怪应该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同伴的存在。

  所以他会偷偷扮成燕绾二哥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那是一个妖怪,但他并没有对我不好的地方,与之相反的,他一直对我都很好,还曾救下过我的性命,”燕绾叹了口气,视线不自觉的飘向了对面的那条小河,“我听说人死之后是能变成的鬼的,也不知道妖怪死后,能不能和人一样,也变成鬼。”

  “他是水生的妖怪,是从水里来的,也是从水里走的。我每天都到这边的小河来看,就是想看看他在死去之前,有没有来探望过我。”

  界碑前的溪流经年不止,燕绾停留的这几日,也曾看过从上游飘落过来的东西,也许是山间腐朽的树枝,也许是被风吹来的落叶,偶尔还会有跃出水面的小鱼,但没有哪一个是燕绾从前见过的那个妖怪。

  或许妖怪早就来看过她,只是她先前一直没有发觉罢了。

  只要是存在过的东西,必然是会留下痕迹的。

  所以燕绾在界碑前的溪流边徘徊不定,试图从陌生的环境中,汲取到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痕迹。

  “我知道妖怪生性恶劣,被他顶替的人都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消失的无痕无迹,谁也不会记得从前的那个人,他们只会记得妖怪假扮的那一个。我知道对于普通人来说,妖怪是最可恶的存在,可他救过我,一直对我很好,所以知道他死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只剩下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