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绾等了许久,也没见燕重钧继续往下说。
便知晓燕重钧其实也不知道二哥的下落。
她忽然觉得有些兴致缺缺。
明明燕家无人来寻她时,她尚且满心不忿,可现在燕重钧已经来了,她看着在自己面前吞吞吐吐,半天都没能将话说全的大哥,心中依旧是不高兴。
什么时候连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变得如此陌生了呢!
是她太过沉溺于昔日的记忆之中,才会连真正的现实都没办法接受了么?
燕绾的视线停在了燕重钧的手臂之上,轻声问道:“我看大哥你现在还伤着呢,若是无事,你还是先回去养伤吧!而且我这边也该离开了,不然到时候就得夜宿荒野,那可就不好了。”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谁叹了口气。
然后便瞧见对面的燕重钧似是红了眼眶。
可真是奇怪呀!
她方才明明已经解释过自己离开的缘由,虽说听上去有些过于牵强,但至少她是明确说过自己还会回来的,尽管归来的日期不曾确定,可她说了要回来的,怎么大哥还是一副她会一去不回头的,从此两别的模样。
蓦然间,燕绾想起了普度大师已经不会再替她隐瞒身体状况。
换言之,燕家的人应该都知道她身体不好了。
如此一来,也就怪不得燕重钧会这般看她了。
可是燕绾从小就是被惯着长大的,除了那场隐瞒多年的算计,和那场算计带来的恶果以外,她就再没受过其他的委屈,所以即便燕重钧在她面前表现的有多可怜,她也都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的。
少女移开了视线。
没有听见燕重钧的回答,便自顾自的当做对方是已经默认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
她扶着谢忱的胳膊,踩在马车边的矮凳上,进了车厢,将外面的动静全都抛之脑后。
燕重钧不过是语迟了那么一瞬间,再想要伸手去拦,却又因为手臂上的伤,再度耽搁了时间,于是只能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了车帘背后。
谢忱心知燕重钧过来,绝对不止是为了那两句闲话家常,燕绾这会儿不愿意听,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想要听了,他此时若是也就此打住,那等燕绾下次想起的时候,岂不是要相顾无言,无话可说么!
他转过身看向燕重钧,开口问道:“燕大哥一大早过来,应当是有话要同绾绾说吧!”
说着,他抬手在车厢上敲了两下,同里面的燕绾说:“绾绾不想听听看么?”
里头的人沉默不语,仿佛一点也不感兴趣。
可谢忱分明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蹲在车门旁,侧耳倾听的少女。
燕重钧恍惚间抬头看去,没注意到马车边的谢忱,反而对上了一旁的燕重镜。
“你平日里跟在你姐姐身边,要好好听她的话,不要总是惹她生气,也不要在她面前撒谎骗她,她最不喜欢别人骗她了。”
燕重镜疑惑的回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难道大哥现在不应该是在同姐姐说话的吗?
“我从前只知道重锦……”
燕重钧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车厢里的少女特地将车帘撩起了一道缝,却还是没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而燕重钧他从前是知道燕重锦还活着的事情,却不知道还活着的燕重锦是去了何处,更不知道燕重锦就是他后来认识的程焕,自然也不知道他的二弟其实另有其人。只是现在说那些话,听上去便像是在狡辩。
因而他才刚说出了个开头,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毫无动静的车厢,忽然庆幸了起来。
幸好燕绾此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事情,否则他在燕绾心中的形象岂不是要变得更加糟糕。
燕重钧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声,才接着往下道:“父亲从前没有说过二弟的事情,我这次回去后会打听此事,如果打听到了什么事情,就让……就派人送信到小谢府……”
他想着燕绾方才的解释。
她对碎叶城那个素未谋面的小表弟都如此上心,更何况是自家的人呢!
如今燕绾不在家中,甚至连家门都愿意进,很多事情都不好查,可她心里肯定还是惦记着的,所以就让他来查清楚吧!
车帘后面的燕绾满脸茫然。
她竟不知燕重钧原来对自家兄弟姐妹会如此关心。
隔了那么久的时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竟然是为了谈及二哥的事情。
这样一来,倒是显得她太过薄情寡义了。
她不仅没有记挂着自己的亲生兄长,甚至还继续一意孤行的将占据了自家兄长身份名字的人当成正经兄长来对待,可不就是薄情寡义么!
从车厢里传出的轻声嗤笑,也只有离车厢最近的谢忱才听到了。
他沉默了片刻。
试图分析出那声嗤笑中的含义。
但左思右想之后,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偏颇,应当并非是燕绾的本意。
他挺直了脊背,往燕重钧的方向走了两步,追问道:“大哥想说的就只有这件事情吗?”
自动省略了对方的姓氏,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很亲近似的。
可实际上他们根本算不上太过熟悉。
甚至在此之前还隐隐有几分争锋相对的迹象。
谢忱与燕绾交好,可燕重钧却觉得谢忱并不适合成为燕绾的朋友,尽管没有在燕绾面前明说不让他们来往,但平日里只要有机会,就会想办法隔离开两人的。
故而听到谢忱的这句大哥,燕重钧面上的颜色煞是好看。
其实早在碎叶城的时候,谢忱就已经喊过他大哥的。
但那时燕绾与谢忱不过是普通交好,燕重钧也并不觉得谢忱有什么威胁。
但现在燕绾几乎与家中闹翻,城中也有她的闺中密友在,可她旁的人家一家也没去,就只找到了谢忱,住进了谢忱家中。
如此一来,燕重钧又怎能对谢忱放下心来。
他望了眼被风吹着微微动了两下的车帘,从车帘与车门的缝隙间看到了燕绾的衣摆,少女安静的坐在车厢之中,一言不发,将剩余的事情全都交给了谢忱来处理,就连和他这个大哥的谈话,也一并交给了谢忱,想到这里,燕重钧心中就很不是滋味。
燕绾是他的妹妹。
也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孩子。
现在她却更加信任另外一个人,甚至都不耐烦和他说话了。
忽然感觉昨夜摔伤的手臂又在隐隐作痛了。
燕重钧迟疑了片刻,看向那扇车帘,鼓起勇气问道:“小表弟的水陆道场必须要在碎叶城做么,在锦官城是不可以的吗?”
“甘露寺的主持与我说,水陆道场在何处做都是可以的,那是生人对亡者的怜惜之情,可也有人与我说,水陆道场是要在亡者埋身之地做的,我也分不清哪个更对一些,左右我闲暇时间还是有一些的,那就锦官城办一场,碎叶城也办一场好了。”
只不过锦官城的这场水陆法会,她因着要往碎叶城去的缘故,就不能出席了。
幸好还有个燕重镜也跟着她一起从燕家出来了。
碎叶城的小表哥不仅是燕绾的表哥,他同样是燕重镜的表哥。
让燕重镜留在锦官城主持这场水陆法会,也是很合适的。
燕重钧听到这儿,忍不住眼前一亮。
他抬起左手拍了拍身旁小少年的肩膀,对车厢里的人说:“绾绾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出门么?”
“不如让阿钊替你去碎叶城,你便留在锦官城如何?”
左右两处的道场都是需要有人在的。
那燕绾是在碎叶城,还是在锦官城,不应该全看她自己的想法么!
一知半解是最要不得的。
外面的人在想方设法的劝说她留下。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是真的很担心她一去不复返的。
如果不是有些东西只有碎叶城才有,她不得不去的话,恐怕燕绾真的能让他说服的。
不过这也是燕绾刚才刻意没有说清楚,才会导致的结果。
倘若她直截了当的说自己是去碎叶城采药治病,替小表哥办水陆道场才是顺便做的事情,那燕重钧不仅不会在这里耽搁她的时间,还会催促她们快些赶路。
但谁让燕绾习惯了瞒住自己的身体状况呢!
“绾绾,你是一定要离开的吗?”
他还在继续追问着。
燕绾还在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外面的燕重镜就有些忍不住了。
他生怕燕绾真的就听了燕重钧的劝,好不容易才有了治病想法的姐姐,就又变成了先前那般得过且过的模样,连忙抢先窜到燕重钧的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然后拼命的冲谢忱摆着手。
“太阳都已经出来了,姐姐你们也是时候该出发了,虽说已经找人看过最近的天气,是不会下雨的,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走眼,所以姐姐你们还是早点出发,而且普度大师现在肯定早就在半路上等着姐姐了,你们要是再不出发的话,说不定普度大师都已经等急了呢!”
燕重镜抱着燕重钧的胳膊,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长串的话。
最后总结道:“谢哥,你快些跟姐姐走吧!”
很明显的,谢忱是接收到了燕重镜近乎祈求的眼神。
他翻身上了马,同燕家兄弟俩道别之后,便带着燕绾等人离开了。
燕重钧是在听到普度大师的名字后,才停了下来的。
不止是因为普度大师与燕家有亲,更因为素日里替燕绾看病的神医,就是普度大师。
所以他停下来琢磨着燕重镜的话。
待马车渐行渐远,过了街角连背影都看不到后,燕重镜才松开了死抱着的胳膊。
他抹了把额头上急出来的汗水,终于松了口气。
“你刚才说的普度大师,是我知道的那位普度大师吗?”
“锦官城除了那位普度大师以外,难道还有第二位普度大师吗?”
单独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后,燕重镜说话的态度就不是很好了。
他还没有忘记上次回家后的情形。
虽说大哥是一直站在边上,一言不发的。
但燕重镜也记得燕老爷给了他一巴掌的时候,他的大哥根本就没有替他说话。
小少年是很记仇的。
他本想要睨燕重钧一眼的,奈何两人在身高上实在是差异太大。
一个操作不好,就很容易变成翻白眼。
虽说两者的意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相似的。
但翻白眼是不能很好的表现出燕重镜的心情。
他往四周看了两眼,蹭蹭蹭的跑到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睨了燕重钧一眼后,心里满足了。
这才开口道:“姐姐这次去碎叶城,一来确实是为了替小表哥做水陆道场,但在我看来,最重要的还是第二重目的。”
燕重镜朝他大哥比划了个‘二’的手势,说:“普度大师说姐姐身体里的寒症是有药可治的,但药方中最为重要,且无可替代的药材只有碎叶城才有,偏偏那种药材不仅只在碎叶城才能种活,而且还只有新鲜刚刚采摘下来的才有药力。”
他是想不通这世上为什么还会有那样特殊的药材。
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连死掉的人都能突然活过来,那小小的一味药材而已,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呢!
“普度大师先前一直想要让姐姐去碎叶城,可姐姐不愿意去。”说到这里,燕重镜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上次你从碎叶城写信过来,我们一家子都到那边去过年的时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是谁让那味药材只在春夏之交才会生长,冬天去了也是没用的。”
起初燕重镜确实是这样想着的。
所以在燕绾拒绝普度大师后,还觉得燕绾说的很是在理。
冬天没有那种药材。
普度大师就算跟了过去,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所以何必让他多跑这一趟呢!
那时他还没有想到他们会在碎叶城停留数月之久,最后还踩着暮春的尾巴回了锦官城。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姐姐寒症发作的模样,但我是见过的。”
燕重镜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沉闷,让人一眼看去便知道他此刻心情是十分不好的。
“她疼的在床上打滚,将嘴唇咬得都出了血,明明屋子里已经点了很多的火盆,她也盖上了三四层的被子,可她还是会一个劲的说着冷。”
“她说疼,姐姐一直在说她很疼。”
“大哥你听到过姐姐在说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