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他还活着

  是夜。

  天幕低垂,繁星闪烁。

  暗处的黑影飞快的掠过墙根,踩着老树的枝干,爬上了府上的院墙。

  燕重钧学的是诗书礼仪,平日里来来去去走的都是家中正门,连侧门都没有走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爬上了院墙。

  墙边的老树是他在家中转悠了好几日,才寻到的一处落脚点,也只有这一处地方能叫他轻而易举的爬上墙头。

  腰间的玉佩因为攀爬的动作过于激烈了些,玉佩一端的线绳忽然断裂开来。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接,结果一个没站稳,直接从墙头上栽了下去。

  幸好在跌落的时候,他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摔在地上的时候,也是胳膊先落的地,否则以眼下这般黑灯瞎火的地方,想要等人来救他,恐怕等到死也等不来第二个人。

  谁知他心中才生出这般的想法,就听见了旁边轻微的咳嗽声。

  并不是很激烈。

  应当说是假模假样的装咳嗽。

  天边的乌云挪了挪身子,露出背后明月的些许身影,皎白的月光照亮了这座城池,有人从阴影中向前走出了一步。

  因为不小心从院墙上摔了下来,太过疼痛而没能第一时间从地上爬起来,所以燕重钧先看到的是一双黑色官靴,紧接着是绣着金线的衣角,然后才是阴影之中那人的具体相貌。

  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人。

  却不知为何会停在他家院子外头。

  “我竟不知这锦官城的治安何时变得这么差,昭昭明月之下,居然会有你这样……的小贼堂而皇之的从别人家的院子里头翻出来,看来这座城确实是有它的过人之处的。”

  那人开口说话后,燕重镜的眼睛微微瞪大了几分,不过因着背光的缘故,并没有被人看见。

  他摸着一旁的院墙,勉强站起了身。

  心中的疑惑更深。

  眼前的人一身男装打扮,身上的衣裳,还有脚下的鞋,都是官府中人才会有的装束,他原本看着这人模样,还以为对方是男生女相,结果听着声音,却分明是道女声的。

  一时间,他忽然分不清对方的性别了。

  燕重钧倚着墙,冲对面的那人拱了拱手。

  “阁下误会了,”他避开了那些明显有性别倾向的称呼,认真的说:“在下姓燕,名重钧,乃是此间宅子的主家,只是我与家父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有所偏差,父亲不许我出门,可我确实有必须出门做的事情,这才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此下策。你若是不信,等到后日你再来找我,我肯定是在家中的。”

  那人似笑非笑的睨了燕重钧一眼,没说自己是否相信了他的话。

  只是问道:“怎么是后日,而不是明日?”

  燕重钧解释道:“我是趁着家中长辈与下人都休息了,才寻了个空当从家中跑出来,之前也说了我是有必须要出门去做的事情,明天白天我便是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等到明日傍晚,我应当也就能回家的。”

  “然而那时我父亲必然也当知道我出门的事情,他许是会罚我一顿,也有可能什么都不说,但那时肯定是不好让外客上门的,故而我才说让你后日来找我的。”

  一本正经的说着解释,看上去倒是更加的软弱可欺了。

  他顿了顿,又说了句:“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待我明日回去后,好和守门的下人说一声,到时候你若是来找我,便让他们直接带你进来。”

  海澜月蹭了蹭鼻尖,只觉得眼前的人看上去是更好欺负了。

  “你这人可真是有够奇怪的,”

  她偏头看向燕重钧的手肘处,那里正不自然的扭曲着,哪怕是隔着衣袖也能看得出来的,瞧上去就很疼似的。

  “我与你不过是狭路相逢,虽说你眼下的举动确实很鬼鬼祟祟,但我的出现看上去也不怎么正常来着。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怀疑我,还这么好脾气的同我说话,我现在都不好意思继续针对你了。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呢?”

  “本就是我的行为怪异在先,你若是只说我的话,我虽然不会直接承认,但也没必要与你解释太多,但你若是因为我一人的举动,就以为锦官城中的其他人,也是同我这般的,那我自然是要解释一番的。”

  燕重钧未必是喜欢锦官城的,但他也不曾想过让这座城池因为他而蒙羞。

  更何况他从自己家中翻墙出来,也没有触犯哪条律法,怎就值得对方在这里指责。

  “哈,原来竟成了我的不对了么?”

  她笑的有些厉害,眼角处甚至微微泛起了水光。

  海澜月家中一直以来都是一脉单传。

  她的父亲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战死沙场。

  而她的母亲在得知生下一个女儿后,一口气没能上来,恰好又赶上了雪崩,也死了。

  幸好家中的管家是个忠仆,虽然见识不多,胆子也很小,但也顺利将她拉扯长大,还让她成功在皇上面前留下深刻印象,得以继承自家父亲的官职。

  虽然也因为她是女子的缘故,原本战场上拼杀的官职,被替换成了其他。

  但总归品级是没有改变的。

  所以她也是朝廷命官,穿官袍,食禄米,一般官员能有的福利,她也是有着的。

  至于此次出现在锦官城,也是因为上头的人给她下了命令。

  当然,入夜之后,在燕家附近闲逛,是出于好奇,而并非是其他人的命令。

  不过她顶头的上司给出命令中,确实有一条是要她针对燕重钧的。

  可因着幼年时候的经历,她在面对那些温柔可欺之人时,总是会先软上三分的心肠。

  燕重钧今夜的表现,就让她分外心软,根本提不起针对的心思来。

  幸好这只是附带的任务,可做可不做。

  否则她才刚刚加入朝堂之中,就因为无法完成任务而灰溜溜的跑回京城,那可就是非常不好的一件事情了。

  “你可以叫我海澜月,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会去见你的。”

  她最后看了眼墙边的燕重钧,转身又回到了黑暗之中。

  海澜月入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既然连燕家前后门是朝哪个方向开的,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又怎么会不知道燕家大少爷的长相呢!

  方才的那般问话,不过是随便找的一个开场白罢了。

  海澜月?

  燕重钧默念着对方的名字。

  仔细回想了下锦官城中的人家,似乎没有哪户人家是姓海的。

  他想到的那些人家,自然都是城中的世家富户一流,其他的平民百姓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毕竟以海澜月通身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人。

  他忽然想到去年岁燕夫人去往京城的时候。

  那时他在京城,似乎是听过某个海姓姑娘的实际,只是具体名字却已经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那位姑娘自生下来后,便父母双亡,长大后原本应该按部就班的嫁人生子,却因为她家中只剩下她一条血脉,便换上了男装,以女子的身份继承了她父亲的爵位与官职。

  现在和前朝不一样。

  对女子的禁锢已经在尽量减少。

  皇上的后宫之中,也不是没有当女官的人。

  但是让女子入朝为官,与其他男子一般待遇的,那位海姓姑娘还是头一位。

  仔细回想了下,燕重钧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遇到的这位海澜月,恐怕就是当初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海姓姑娘。

  只是不知道这位应该在京城好好当差的‘朝中第一人’,为何会放下手中的差事,千里迢迢的跑到锦官城这样的小地方来。

  或许他应该找人去打听打听的。

  燕重钧暂且记下了海澜月的事情,靠在墙上,轻轻扭动了下自己的胳膊,然而稍一动弹,就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刚才全神贯注的与人说话,竟是忘记了自己的胳膊扭伤的事情了。

  这会儿回过神来,才感觉到了疼。

  从乌云夹缝中散落出来的月光,照亮着城中狭长的街道,燕重钧顺着那条街往前走着,在夜深人静之际敲响了药铺的大门。

  早晨天光乍亮之际,小谢府的大门就打开了。

  拉车的黄鬃马打了响鼻,蹄子在地上来回走动着,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墙根处的一团黑影被这声音给惊醒,迷迷糊糊的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了那辆停在小谢府门口的马车。耳边传来少女与小少年的交谈声,让他一下子就醒过神来。

  “绾绾?”

  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燕绾回头看去,便瞧见了形容狼狈的燕重钧。

  青年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右边的那只胳膊不自然的弯曲着,似是因为看见了想见的人,他的眼睛里都带着光,唤出了少女的名字后,他低头略微整理了下乱糟糟的衣裳和头发,就朝着少女走去。

  “我就说早上等在这儿,肯定是能见到你的,这不就叫我等着了。”

  他在家中的时候,说着要来接燕绾回家的话,燕老爷却一个劲儿的给他泼着冷水。

  说什么燕绾毕竟是在气头上,哪怕他们找上门去,小姑娘也不会愿意来见他们,更不必说是要跟他们回家去了。

  可燕重钧却从来没有那样认为过。

  他清楚自家的小姑娘。

  那是个向来严以待己,宽以待人的小姑娘。

  即便是在气头上,也不会就真的不见他们的。

  只是燕老爷不愿意相信他的话,更不打算先低头来见上燕绾一面。

  思及此,燕重钧的视线忍不住在燕绾身后的马车上停顿了好一会儿。

  才语带迟疑的问道:“绾绾这是要出远门吗?”

  锦官城才是他们的家。

  明明旧时的燕绾连锦官城都很少出,更不必说是去别的地方了,可看着旁边的下人们拿着的各类包裹箱子,一看便是要在外长住的迹象,否则也不会连被褥都带上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下人将行李都搬到了马车上,又看着谢忱从后面的车厢里冒了出来,张口便问燕绾怎么还不动身,再迟走片刻,途中便要赶不上住宿的地点了。

  果然是要出远门么!

  她昨天才跟谢忱叹气过自家大哥。

  实在是没能想到今天大哥就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燕绾听着燕重钧的问话,然后点了点头。

  “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归期未定,若是大哥有什么事情要找我的话,就趁现在都说了吧,否则就要等我从外面回来再说了,只是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还是现在说的好。”

  既然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必然是有话要同她说的吧!

  燕绾右手放在身后,朝背后的谢忱摆了摆手,叫他暂时不要过来。

  也不知谢忱到底理解了她的意思没有。

  反正她现在也没时间关心那些了。

  因为燕重钧说:“是因为我和父亲他们的缘故么,竟是让你连背井离乡的心思都有了?”

  若不是被伤的太深,又怎么会想要离开自小生长的地方,去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适应着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呢!

  和燕重钧想象中的苦大仇深并不相同。

  燕绾是迷惑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话。

  想清楚之后,她忍不住哂然一笑,道:“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不过是想要……”她才准备说自己是要跟着普度大师往碎叶城去,忽然又想到自己的身体是否能治愈,还是个未知之数,便改口道:“我不过是想要替小表哥办一个水陆道场而已,哪里就谈得上是背井离乡!”

  “小表哥?”

  “就是碎叶城的那一位,”燕绾抿了下唇,“也是最近这些日子,我才发现世上的许多人都有着相似的经历。”

  “比如说我那位无缘得见的二哥,又比如说碎叶城那位年幼夭折的小表哥,他们都有着相似的经历,只不过最后的结局还是有所不同的,是这样的,对吧,大哥?小表哥年幼夭折,可二哥他如今应该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吧?”

  心中藏着事的人,听着燕绾的这番话,只觉得字里行间,处处都是意有所指。

  燕重钧本就算不上好的脸色,这会儿看上去就更加的苍白了。

  他勉强的笑了笑,说:“是的,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