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度大师他们都知道燕绾现在的记忆是出了错的,可惜没人知道在燕绾面前揭穿错误的记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当然,也没有人敢去试的。
燕绾探身向前,从小溪中捧起了的水顺着手掌缝隙向下流着,不一会儿就又回到了溪流之中,只剩下一双显得湿漉漉的手。
行动之间颇有几分肆无忌惮的感觉在。
离得近了,普度大师甚至能看到她嘴角上扬的弧度,他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定睛看去时,面前的少女依旧是方才的模样,与他印象之中大不相同的模样,却像极了旧日里跟着家中长辈来寺中礼佛的小姑娘们,娇纵的以为全天下都要按照她们的心意而活。
清澈见底的溪流中,偶尔会有游鱼从中经过,在湍急河流中转瞬即逝。
普度大师拉了燕绾一把,没让她掉进河里,声音并不算大,却尤为严肃的说:“不要离河水太近,一不小心掉进去就不好了。”
一时之间,他竟是开始怀念从前的小姑娘来,彼时的小姑娘虽然也不怎么爱惜自己的身体,但也不会刻意的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她总是远远的避开有水的地方,能不从河边经过,就绝对不会靠近半步的,就连燕府小花园的池塘都曾被填起来过,哪里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呢!
看起来不仅一点也不畏水,甚至还很喜欢水的模样。
她对自己的安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却不知道那样简单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是有多么的触目惊心的。
“佛家是讲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的吧?”
没能继续在河边戏水,燕绾便跟在普度大师的身边,慢慢的朝着樊府走去。
已经过了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悬挂在天空的太阳都没有先前那般毒辣,只不过顶着大太阳慢条斯理的走路,还是会觉得很晒的,少女白皙的脸颊上很快就飞起了两团红晕,看上去倒是更加俏丽可人了。
“世上的所有事情都该遵循世间真理,一饮一啄,皆由天定……”普度大师为了治疗燕绾,已经许久没有和旁人谈起过佛法了,便是上次往法蓝寺去,他也只是往寺中藏书阁走了一趟,试图从中找出能够更好的治疗燕绾的方法,佛法是一句都不曾说的。
这会儿听到燕绾说起因果轮回,他瞬间就打起了精神。
只可惜他是佛道高僧,说到的那些佛法,在笃信佛家的人耳中,必然是字字珠玑,恨不得让他一直讲下去。
可燕绾就不一样了。
她抄写了那么多年的往生经,也没能从中悟出人间至理来。
普度大师同她说起的佛法,无异于是在对牛弹琴的。
“舅公也是跟我一样的想法呀!”燕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刻意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那如果一个人的死去,能够换来更多人的存活,那个人应该选择自裁吗?”
死一而活多,听上去是个不亏本的买卖。
与燕绾说话的时候,普度大师时刻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说错了话。
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按照自己真实的想法说了。
“倘若那个人是我的话,我想我应该是会选择用自己换取旁人的,但那个人如果是绾绾,又或者是其他人的话,我大概就会是另外的选择了。”
年迈的老人身上穿着的是褐色袈裟,说话时的嗓音也是沙哑的。
他说:“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圆寂,既然能活下去的时间并没有多少了,那倒不如用我短暂的生命来换取更多人的存活,岂不是更为恰当。但绾绾你们还年轻的很,不应该,也不必要去设想自己面对那等抉择的场面。”
宽以待人,严以待己,是他一贯的做法。
“所以舅公是那种可以牺牲自己,却不愿意牺牲别人的人吗?”
燕绾抿了下唇,从普度大师的话中明白了些什么,但同样的,她也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普度大师却不愿意她一直纠结在这等生生死死的问题上。
宽厚的大掌轻轻的拍了拍燕绾的头顶,他说:“你那样说,其实也不怎么准确的。”
“更确切的说,这世上能任由我支配的死亡,也只有我自己而已。至于旁的人,他们想要做出何等选择,我们这些外人,是没有资格去干涉的。”
回到府中的时候,普度大师仔仔细细的给燕绾诊过脉,有用银针从她身上取了一些指尖血,方才离开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忱已经派人送信给锦官城的燕重镜。
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三五日的时间,燕重镜应当就会到碎叶城的。
只希望他来以后,能让燕绾的情况更加稳定些。
“你实在不该写那封信的,或许阿钊不来,才是对绾绾更好一些的做法。”仲宁得知谢忱送出信件的时候,为时已晚,便是想要派人追上去,将信件再取回来,也很是不切实际了,他看了眼不解其意的谢忱:“绾绾的记忆错乱只是一时罢了,等她的药停下来,肯定会有好转的那一天。”
“到那时,你让她如何去面对记忆错乱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所以说眼下这等时候,分明是更应该减少燕绾与外人的接触才对,怎么能像谢忱那样特地千里迢迢的将燕重镜给接过来呢!
“还是说你有私心,哪怕是有名无分的夫妻身份,也要宣扬的人尽皆知,想要借此来胁迫将来恢复记忆的绾绾么?”
他把谢忱想的太坏了。
但他也想不出其他的缘由来。
“将阿钊接过来的事情,是绾绾一早就已经定下来的,”谢忱没有否认自己的私心,但也没打算任由仲宁继续误会下去,“那天在山上遇到你后,绾绾就一直放心不下阿钊,虽然你是留了不少人手给阿钊,也特地将他托付给了其他人,但绾绾总是没那么放心的。”
“如果不是汤药出了问题,绾绾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这封信原本是应该由绾绾亲笔书写的,我现在不过是替她做了一件她准备做,却没时间做的事情而已。”
大概还是有些心虚的。
否则他只需一句是燕绾要将燕重镜接过来的,便已经足够了。
完全没必要这般长篇大论的。
谢忱停顿了一会儿,说:“而且你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么!”
“绾绾现在的记忆中有你有我,也有普度大师和阿钊,可她这些天来一直没有提起我们之外的其他人,不管是燕伯父燕伯母,又或者是燕大哥和程焕,他们都没有在绾绾话里出现过,我们现在是不好当着绾绾的面前直接问出来的,但阿钊来了,就好说一些了。”
仲宁似乎是被他的话给说服了。
并没有再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两人在晚膳之后,顶着天边皎白的月光,不约而同的去了普度大师的院子。
“我听府上的下人们说,您今天出门去找了绾绾,而且后来还跟着她一起回来的,我能冒昧的问一下,绾绾同您说了些什么吗?”
谢忱其实没有那么繁忙的,他完全是能抽的出时间来陪着燕绾的。
然而谁让他府上的心腹过来找他回报事情的时候,恰好就让燕绾给遇上了。
少女满心以为他要事缠身,还主动来同他说,不会打扰到他的。
对此情形,谢忱也是解释再三,甚至都已经到了赌咒发誓的地步,明说暗说,都在说着自己并不是十分忙碌的事实。
可惜燕绾是不相信的。
她不仅不相信,甚至还以为谢忱是为了能和她相处的更久一些,就故意在她面前假装自己无所事事,很是轻松的模样,于是特地跟他约法三章,要求他好好处理事情,不能总是跟她黏在一起。
谢忱能如何呢?
纵使他能解释的天花乱坠,该听的人连听都不愿意听。
那他将的再怎么出神入化的,也是无济于事的。
只能按照与燕绾的约定来行事,这样也能在燕绾面前多一点可说之事。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对燕绾遇到的那些,他没有参与进去的事情感到更加的好奇。
“我跟绾绾也只是简单聊了两句,说了点佛法上的事情罢了,”普度大师放下手中的毛笔,他推测出来的新药方已经拟写好了,但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合适的试药人,暂时只能先搁置下次数,“如果非要从中找出什么特殊的事情,那应该就是绾绾提起了程焕吧。”
他下意识的忽略了燕绾后来问的那些话。
杀一人而活数人,在他心目之中也都自然而然的被归入了佛法之中。
“程焕?”
听着这个陌生有熟悉的名字,谢忱下意识的同仲宁对视了一眼。
他们俩刚才在路上的时候,还提到了这个人呢!
“绾绾提到了程焕吗?”谢忱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我以为她这辈子都不想要再提起程焕的,她先前记忆没有错乱的时候,一直都是将程焕与燕重锦分开来称呼的,于她而言,燕重锦是世上对她最好的兄长,程焕却是害死她兄长的帮凶之一的。”
听到他这样说,普度大师很自然的改口道:“那便是我刚才说错了,绾绾不曾提起过程焕,她说到的人是燕重锦才对。”
紧接着,他便将绾绾的妖怪论说给面前的两人听。
“约莫是因为记忆错乱后,连早先刻骨铭心的记忆都淡却了,绾绾现在只记得燕重锦救过她,而且因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言,她总是认为燕重锦能够从水中出现,今天要不是我拦着她,她说不定就已经下了河,想要亲自逼燕重锦出来了。”
然而真实存在的燕重锦与程焕是同一个人,他也只是一个人。
不是妖魔鬼怪,不会御剑飞行,也不可能横跨千里,从水中出现的。
“你们两个若是同时去找绾绾的话,她肯定是会觉得你们是抽出时间来陪她的,倒不如两人轮流去陪着绾绾,必是不能留她一个人出门的。”
普度大师没有说府上丫鬟的事情。
毕竟此处是别人的家,他们不过是暂住的客人,再怎么挑剔也应该要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的。
谢忱点了点头。
他先前是没有那样的概念,根本想象不到燕绾会主动下水的可能,这才忽略了些。
现在从普度大师这儿得知了燕绾的举动后,他自然不会再像先前那般,以为燕绾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就是万事大吉的时候了。
点头之间,他瞥见了桌上那张压在砚台底下的药方,不免有些好奇。
“您刚才写的那副药方,是给绾绾新开的么?”
“这药方还没有找人试过药,还须得再等上一等,”普度大师难得的叹了口气,说:“我先前在药里面加了一味醉红颜,因着醉红颜本身就是一味毒药,我将它的毒性去处后,只以为做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了,却忘记了总有些人的体质是与旁人不同的。”
而燕绾恰好就是对醉红颜有特殊反应的那种体质。
普度大师先前也是不曾预料到,现在知道后,却不能在一时半会儿间找到一个和燕绾同等体质的人。
于是这药方自然也就只能还是用先前的那一副,根本没办法试验新药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燕绾现在服用的汤药,最坏的也就是眼下的这副模样,不会再出现更坏的情况了。
这大概是近些日子以来,最好的一个消息了吧。
另一边的燕绾却有些失眠了。
身边的下人丫鬟都是不怎么熟悉的模样,她在半梦半醒总是下意识的开口想要叫出谁的名字,却又想不起来那些人的名姓。
每次都只能晕乎乎的看着头顶的帷帐,清醒之前都是浑浑噩噩的。
这会儿确实更难为人了。
她现在连睡都睡不着了。
院子里的小丫鬟们已经都回了她们自己的房间,所以哪怕燕绾偷偷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前,也没有人会追着她身后说些什么。
她的房间可比屋外要清净许多。
院子里还能听到几个昼夜颠倒的夏蝉在高声鸣叫,也能听到蛙鸣,吵吵闹闹的好像很活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