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烛火都燃尽了,一片黑暗。
只觉得喉咙里充了血,江携刚抬起头来,那管血回冲去脑袋,一时之间四肢无力,差点就没扶住床沿。
枕边放着那把常带于胸口的长命锁。
与寻常材质不同,锁身由江南白玉制成,锁片用银丝带穿系,做工精巧绝伦,锁上錾有“长生无忧”的字样,周边錾着精致的莲花图案,暖润滑泽。
江携望着那端正的四个字,一时之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遇见长者时总要问候一句寿比南山,悼念逝者时都是一片静寂,可她并不清楚时间生死阴阳究竟是什么意义。
其实她还未亲眼见过生死,书上说,死是痛苦的,亦是一种解脱,死后入轮回,便会忘却前尘,忘了属于今生的一切。
江携哭了,此时她直觉全身无力,难受极了。
或许她现在就是快死了吧。可她不想忘了这一切,不想忘记那些她喜欢的花灯和糕点,不想忘了祖父,不想忘了苏嬷嬷,不想忘记萧紫宸,不想忘记那个奋不顾身在火中救她的少年......
......
永嘉五年冬,金陵城中医馆忙得不可开交,任平生也无暇亲自登门学士府。武定侯擅自率府兵拦截城中水渠,惹来了不小的民怨。
太师杨显入宫觐见,将北门悬案与时疫之事向建文帝陈清原委。
文帝大骇,当即宣召中书令贺中贤起草文书,将回春堂作为隔离区,隔离染病群众。太子萧长晴主动请缨率禁卫军运送患者,得允。另予以重金酬谢,张贴皇榜寻求医治之法,一时间时疫霍乱之说在京中盛传。
深夜,江携发病的这几个时辰,清粥小菜,汤药油盐,尽是一样不落全吐了出来。这下,怕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实在病的厉害,府中较之从前,气氛更加沉重了。
江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桃花满目,落花翩舞,那是她一生所见最美的风景。她在江南的芳菲林里醒来,满树桃花飞舞,眼前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她。江携努力地想要看清他,慢慢的靠近了。终于,他转过头来,那个只出现在梦魇中的少年褪去了满身伤疤,他惊世的琉璃目满含笑意地望着他,他的嘴角轻轻地动了动,看唇形是在说“别怕”。
门外传来响动,她被吵醒了。江携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清醒,人也有力气了。见她要起身,青云先生放下手中的书,扶住了她,为她垫高了一个软枕。
江携虚弱的笑了笑,问道:“祖父怎么还不睡?”
“就快了。”青云先生慈祥的笑着,眼神却有些奇怪。
江携望了一眼放在边上的书,又问道:“您在看什么书?”
青云先生眼中含泪,声色颤抖地回答:“一些杂文罢了。”
江携微笑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江南的落英林里,那里很好看。”
青云先生安慰着她说:“等你病好了,来年春天就去,春天花开得正好。”
江携伸手,轻轻环住了老人形如枯槁的胳膊,眼神柔和道:“我还梦到那个哥哥了。”
青云先生以为她是又做了噩梦,赶紧握紧了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
江携眼里是幸福的,她摇了摇头,柔声道:“这次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了,我梦到他的伤都好了,还跟我说别怕。”
“咳咳咳!”女孩又轻咳了两声,生生又吐了一大口血,血迹飞溅在被褥和床榻上,看上去鲜艳诡异。
“...就是...有一点难过...”江携呜咽着,眼角终于再忍不住泪水,“我不想哭...”
青云先生慈爱地摸了摸江携的长发,轻声哄着她道:“别怕,爹娘都在天上看着呢,他们都会保佑你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听到她的话,江携哭的更凶了,不清不楚地说着:“我不想哭的...但...不想就.....死....不想忘...忘记祖父...呜呜...”
“不会的,阿携,要相信任大夫他们。”青云先生坚定地说道,“过去你也总生病每次,任大夫都能把你医好的。不要怕,只是去回春堂住几日,等回来了,祖父教你练字。”
江携眨着眼,泪盈于睫,却忍不住继续哭道:“可是阿携不要离开祖父!阿携不想去!阿携不要去!”
眼看着满眼祈求,泣不成声的江携,青云先生犹豫了。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江携的哭声。
沉默了许久,青云先生的终于下了决心,他的语调依旧平静地说道:“阿携听话,过几天,祖父就去接你。”
房间陷入了寂静,女孩终于被哄睡着了。青云先生静静地看着女孩,守了一整夜。天空阴云密布,银月之下,屋檐顶上出现了一抹俊逸的身影,面带斗笠的黑衣少年迎风而立,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翌日一早,太医院与回春堂的人来府上接人,青云先生抱着熟睡的江携从房间里走出来,面色平静得令人不仅打起了寒颤。
任平生看着江携虚弱的样子,急忙上前帮着将她抱上马车,转头对青云先生说道:“阿携交给我,先生放心。”
青云先生似乎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疲惫地阖了阖眼,“恩”了一声,在谢崇阳的搀扶下回去了卧房。
江携被带走后,青云先生准备去鸡鸣寺上柱香,看见三生树时叫人停了车。地方偏远,来往的人不多,空气却清爽宜人。三生树是棵历时百年的桃花树,十几个成年人围成一圈才能勉强抱住树桩,树枝错综复杂。待到春日满树花开,景色绝佳。
谢崇阳扶着青云先生下车,疑问道:“老爷,这花都还没开呢,有什么可看的?”
青云先生放开他,看着那棵巨大的三生树说道:“此处离鸡鸣寺不远,老夫想一个人走走。”
金陵有个传言,当三生树上桃花开遍,无论谁在树下许愿,便会有树上的神明为他实现。青云先生看着冰雪覆盖的三生树,不少有情人来此相会,那一对对衣着光鲜郎才女貌的年轻男女,如此鲜活的生命。青云先生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树边算命的老人见青云先生穿着得体,步伐平稳都不似常人便走上前去,笑脸相迎。
青云先生看着老人,淡淡道:“老夫都这把年纪了,就不劳大师定姻缘了。”
布衣长者开怀大笑道:“哈哈哈,贵人说笑了。”
“大师近来生意如何?”青云先生和气的递上一个钱袋。
老人笑道:“勉强糊口吧。在我这儿,就数算姻缘最准了,好多痴男善女来求姻缘,这些年过去,成了不少对呢。”
青云先生笑而不答。
“说起这三生树啊,真是棵神树。那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促成了多少姻缘,解了多少人的忧心之事。在这儿许愿的,就没有不灵的,”老人眯起眼说道,“大概七八年以前吧,有对璧人在这里算了签,也不知道最后怎么样了?”
青云先生附和道:“得大师相助,定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老人看向三生树,感叹道:“那一男一女生的可都真是世间绝色,手上有着鲜红的桃花印记,说的话老夫却是一句也不明白,大概是外族人吧。那时候常常来这里,那姑娘每日做两份点心,一份带给他的情郎,一份给老头子我。直到有一年冬天,雪下得也跟今年这么大,这三生树上的桃花却开的跟春天一样旺。那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坐了一日,起初哭的不停,怎么劝都劝不住,后来倒是不怎么哭了,却想着往边上的河里头栽下去,还好后来是她家里姐姐来了,给拦了下来,好说歹说的劝回了家。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啊。”
青云先生听着老人的话,心思却还念着江携,心中默念着:“神明在上,老夫一生清白磊落,自问从未做过半点对不起良心的事。这几十年的阳寿也算积了点福德,阿携的爹娘走得早,请您保佑阿携渡过此劫,百岁无忧。”
若是江携继续留在府中,传染给了其他人怎么办,是不是又要多几个妻离子散的不幸家庭了呢。这几年他辞官恩养,江携在府中也鲜少出门,只有去芜城这一趟院门也从未没离开过他身边。
何况是这此去一别,他甚至都没有把握再见这个孩子。若是阿携真的没了...百年之后,他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长子和长媳。